十五年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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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知道潘嶽收養了「荒」,青年深怕荒的仇人們前來尋仇,故獨自帶著孩子歸隱山林。
倒也算他幸運,山上竟有一處荒廢農舍。青年把孩子綁在背上,修理破屋、清除雜草,偶爾抱著啼哭的孩子哄哄,這樣下來不用幾天倒成了還算有模有樣的家。
潘嶽計量著孩子的吃食,自己幾天不吃飯不打緊,孩子不吃飯就怕病了,最終還是下了山尋那醫館。
好在與顧若安交情良好,對方也不過問孩子的來歷、更是熱心指點與救濟了些食材,潘嶽這才用不著擔心孩子這陣子的吃食。
青年揹著裝滿食材的竹簍、胸前綁著孩子,瘦弱的身子竟是在負重下徒步走了好幾里,回到山上的小屋。
照著顧若安所教,升了柴火便開始熬煮給孩子的晚餐,直到鍋內的食材都煮爛成泥狀、放涼了才餵給孩子,又依醫館青年所咐,在孩子吃飽後輕輕拍了拍背。
直到把慎給哄睡也早已過了子時。就在潘嶽終於能躺下來好好休息時,才憶起自己一整天都忘了吃飯。
睡意卻比飢餓更讓潘嶽難受,思量著明日再隨便煮個白粥果腹,便打算就此一覺到天明。
怎料,啼哭聲硬是把青年從沉眠中驚醒,潘嶽連忙起身看向躺在一旁的孩子,就怕自己壓到他了、或是孩子病了。
潘嶽姿勢彆扭的把慎抱進懷裡,孩子較高的體溫、柔軟的身子與奶味令青年忍不住在臉上那片白嫩親了幾口,而此時心中又忍不住油然而生道:「這可是『荒』啊!」,又呸呸呸的想假裝自己沒有與這孩子那般親暱過。
他的確想對慎好,但沒有想和他產生感情。潘嶽起初也弄不清楚為何要收養他,而不是交給一戶好人家?
「那些痛苦的記憶,是我與這個人共同擁有的。」,興許是這般連結不合理的讓潘嶽鬼使神差地做了這個決定、也可能是不甘心那段記憶只能由自己獨自承受,才選擇養育這孩子藉此得到慰藉。
孩子在青年的安撫下終於睡去,潘嶽低頭望向慎,內心思緒紛雜。
我的父親有這麼抱過我嗎?他看著我的時候,像我一樣,心臟像是打結一般、又想在他的臉上咬一口嗎?
潘嶽與親生父親的關係惡劣,最終甚至是親手送他上路,但他依舊想弄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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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最終還是去找了朴恭英。
朴恭英身為荒的師父,親眼見證了荒是如何走向毀滅、又是如何讓朴恭英的愛人進入百年的沉睡。
「落日...不對,暮熙還好嗎?」潘嶽問。
暮熙在荒的攻擊下受了重傷,化回了劍,並由朴恭英隨身攜帶著。
「就和大夫說的一樣,暮熙要醒來也得是一兩百年後的事了。」說畢,朴恭英觀察起潘嶽臉色,畢竟自己能活到暮熙醒來的時候,但潘嶽不能。
「對了,那孩子是......」朴恭英試圖想轉移話題,卻在潘嶽掀開包布的動作之下,眼睛越是睜大。
「怎麼可能?」
「我在神樹下撿到了他。」潘嶽解釋道。
「你怎麼沒有......」殺了他?若換成自己,的確很可能為了暮熙報仇。
更何況,暮熙還只是陷入沉睡,而潘嶽的愛人、摯友,卻是葬送在荒的手下。
「我打算把他養大。」潘嶽沒有正面回應朴恭英的問題,只是把孩子裹了裹,就怕給孩子的頭吹到風了。
「你頭撞壞了?養他?」朴恭英向潘嶽伸出手:「還是把荒給我吧,我會讓他沒有痛苦地離開的。」
「我沒有徵詢你意見的意思。」潘嶽回應道。
「你沒有能力承受荒再次走歪的後果,更何況我們無法確定他會不會明天就從嬰兒變回來、而你,潘嶽,沒有金丹。」朴恭英似乎是對潘嶽的天真既不敢置信又憤怒,劍士拍桌而起,再次向青年伸手:「我也沒有在徵詢你的意見,把他交出來,讓他在睡夢中死去是我最後的仁慈。」
兩人在朴恭英的質問下陷入沉默,慎似乎是感受到了劍拔弩張而哇哇大哭了起來,潘嶽輕輕晃著孩子、拍著背,輕聲道:「不哭不哭,沒有人會害你,爹爹在......」
朴恭英瞠目結舌,對眼前此景不敢置信。
一來,他不敢相信「那樣的」潘嶽竟變成這般模樣,二來……
精怪,哪來的爹娘?
「哈哈哈……人類認妖作子,還是頭一回看到。」朴恭英仰頭大笑,除非有幸受人庇護,否則精怪一出生下來便是孤兒,哪有什麼父子之情?
「算你厲害,潘嶽。」朴恭英笑出了淚,抬手拭乾眼角,「我倒要看看,你打算怎麼養這個妖孽。」
「我不跟你搶孩子,但我要你發誓,只要荒有任何走歪的跡象,你要第一時間殺了他,否則我會連你一起除掉。」
聞言,潘嶽垂下眼簾:「就這麼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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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嶽遊手好閒了14年,這才第一次作為人父。
秦淮也曾問過他好手好腳的為何不工作?潘嶽心裡笑道,就這壞脾氣,誰要用?
如今,他卻揹著孩子在明夷鎮某間麵館給人端盤子。
知道自己仇人多,於是都低著頭能多低調就多低調,卻還是躲不過幾名眼尖的人客,伸腳便絆倒這店小二。
潘嶽深怕落地時壓到了慎,便一扭身體往前撲去。鼻樑撞到了桌緣,潘嶽見地上多了幾個血花,咬牙怒視那人。
「哦,對不住。」那人與同夥見潘嶽這般狼狽模樣便哈哈大笑起來,潘嶽見他們桌上還擺了砂鍋魚頭,這鍋往他們臉上招呼似乎挺解氣的。
起身正想付諸行動,身後傳來孩子咿呀聲,似乎是被方才那一跌給驚醒了。
潘嶽這才清醒了些,望向那桌流氓,頷首道:「無礙,希望沒有打擾到幾位大爺用餐。」
說完便接著自己鼻血一路往膳房逃去,那幾個流氓反倒面面相覷,不敢置信剛才聽到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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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學起了走路。
「爹…欸…」孩子連簡單的字詞都說不好,卻急著想叫喚眼前的青年。只見潘嶽蹲坐在不遠處,雙手微張。
「來,給爹爹抱,再多走幾步……」
慎急著想得到父親的安撫,連站都沒站穩便想加速,卻是把自己絆了個著,哇哇大哭了起來。
潘嶽見狀,確認慎沒受傷才抱進懷裡,輕拍背安撫孩子。
「我幹嘛管你會不會走路,你最好一輩子都不會,這樣就不會禍害人間。」
但他心底清楚,自己分明是希望慎能學會走路的,卻又害怕慎受傷,這收與放之間,究竟該如何拿捏才好?
慎抬眼望向潘嶽苦惱神情,小手往那張臉拍了過去,又咯咯笑了出聲。
潘嶽見孩子這般嬉鬧,抓著那隻小手含進嘴裡輕咬:「壞手,怎麼可以打爹?……你還笑,笑什麼笑,老子第一次當爹啊!不然給你當,你養我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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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值酷暑,興許樹妖本性親水,慎嚷著好幾天想去溪邊玩。
潘嶽打點好了酒館,便與幼子手拉手一道出遊。
潘嶽想找一處乾燥又陰涼處安置好換洗衣物與便當,孩子卻急匆匆想拖著父親往溪裡去,潘嶽見溪水平緩,便蹲下與孩子平視:「你先踩踩水,爹放個東西就來,可別往太深的地方去了。」
慎得到爹的允許便興高采烈地鬆手,如脫韁野馬般狂奔向水源處。潘嶽鋪了一塊布在地上放好了東西,一抬頭卻見沿路上散落的衣物,想必是慎一路邊脫邊往溪裡跑去了。
搖搖頭,心想這得該教了,一邊認命替孩子撿起衣服。正想把衣服帶回樹下時,卻感覺違和。
怎麼這麼安靜?
潘嶽猛地回頭,哪裡還見慎的身影?雙手一鬆剛摺好的衣物散落在地,潘嶽一邊大喊著孩子的名字,一邊往溪水裡跑去。
當他下水後才驚訝於水流如此湍急,而水面平緩不過是水深造成的假象。
他懊惱自己的粗心大意,呼吸急促猶如自己才是溺水的那個人,在一番掃視才發現水面上掙扎的小手。
再往慎的方向走,這水深連潘嶽都踩不到底,他奮力游向孩子,抓住慎後將慎高舉在水面上、自己則潛在水下踢著水游向岸邊。
方才那水流與水深連成年人都難以招架,潘嶽帶著慎上岸時體力也臨近透支。好在慎還有能力自己咳水,潘嶽把慎抱在懷裡拍著背,直到他把水都給咳出來為止。
「爹,我剛剛真的只有泡腳,我是滑倒了才……」
見慎顫抖著嗓音解釋,潘嶽心頭泛起一陣疼痛,把四肢無力的慎抱進懷裡,似是要把他按進自己的骨肉裡。
「對不起,是爹不好,爹應該要看著你的。」
懼怕他的死,遠遠大於懼怕自己的死。
潘嶽是第一次體會到。
8
每當潘嶽做生意時,都讓慎一個人去到街上玩耍,直到孩子餓了回到家,才弄了點飯菜給他吃。
這日,都到了收店時間,依舊不見慎回來。潘嶽瞟了眼已經涼掉的飯菜,簡單在門上上了個大鎖便上街找孩子。
夜深人靜,連幾個燈都沒有,潘嶽就怕孩子給誰拐賣走了,所幸在不遠處的樹上找到蜷縮在一起的身影。
潘嶽見慎不對勁,放柔了聲音:「怎麼還不回家吃飯?都涼了。」
平時總是調皮的小兒抬起頭,雖沒有紅了眼眶,卻神色難看。潘嶽心道不知道是哪家混小子欺負了慎,便也爬上了樹,一手攬著慎的肩膀。
還不等父親發問,慎便應道:「他們說我們長得不像,我是你撿來的小孩。」
潘嶽開始覺得太陽穴在泛疼了。
慎又說:「他們還說你是壞人,等我被養大以後我就要被賣掉……」
這一聽便忍不住噗嗤笑出來:「你這麼能吃,我要賣給誰?誰買了誰虧。」嘴上這麼說,身體卻挪了挪,雙手環住了受了委屈的男孩:「就算是親生的,也未必就好。」
遙想起多年前自己是如何被父親拋棄、而自己又是如何血洗整個家族。
「原來父親沒有愛過我」曾經是個傷口,但今天已經不痛了。
「所以我果然不是爹親生的……」慎失落道。
「我還不是煮飯給你吃、陪你玩?你的風箏誰做的?」父親輕輕拍著背,就像慎還是嬰兒的時候一樣的哄著,「你覺得區區幾滴血,有比爹疼你厲害嗎?」
慎靠在潘嶽肩上沉默許久,最終才說了句「我餓了。」,父親也知道那是孩子的撒嬌方式。
「那還不趕緊下去,爹今天學了新花樣,就等你來試菜。」
9
今日還挺喧囂。
慎把別家的孩子打得流鼻血了,潘嶽帶著慎連連向那家人道歉,返家時卻見慎一臉得意邀功的模樣。
「爹,我打贏了。」
潘嶽哭笑不得,在慎的後腦勺上拍了一記:「打沒你肩膀高的小孩,你好意思。」
若換作從前,潘嶽還真可能會誇他厲害。
但他沒忘了自己發過的誓。
「沒有把力量用在對的地方的人才是弱者。」
潘嶽不知道怎麼樣才叫做朴恭英口中「走歪的跡象」。
但總之,能教多少是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