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蟬
糖中毒隔壁班有個有趣的人。是劍道部的,會在放學時刻背著劍袋走向社團大樓,穿越她班級窗外的走廊。制服穿得一絲不苟,一種文武雙全的好學生調調。
她喜歡那人走路的姿勢,據說好的體態要想像自己的頭被一根絲線牽起,脊椎筆直,四肢自然放下,走起路來才能從容優雅。他走得像教科書上的示意圖,下巴揚起的角度,直視前方的眼睛,每一步像鉛筆沿著尺規畫出筆直的線。
他中等身高,四肢有高中男生迅速抽高後的纖細感,但走路的方式像國王。
她熟悉那人的側臉勝過正臉。
冬天的時候,他穿深藍色牛角扣外套,圍巾遮過鼻子,有兩條不同顏色交替著戴。秋季是規整的全套制服。夏季時穿短袖襯衫露出手臂,這時才能看出一點運動部男生的訓練痕跡。
夏天的蟬鳴不間斷,一直聽著,也就漸漸聽不見。有幾次他和同班同學並肩走著,為了聽人說話而面向教室,笑得像有小精靈在搔他癢。她像讀到王室八卦的平民一樣,看了一秒,轉頭繼續收拾自己的背包。
他們這輩子都沒說過話也很合理。一個年級五六百人,她也就能把同班同學認齊。如果國王陛下未來功成名就,她會在網路新聞上看到他西裝筆挺的形象照,隨手滑過。如果沒有,那就沒有。多數的十七年蟬和十三年蟬從未見過彼此就結束一生並心滿意足。
可是每221年,他們也會見上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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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其中一節下課,那個人出現在她教室的前門,在初夏蒸騰的熱氣中維持著筆直的站姿,只有瀏海微微沾黏在額前。她的座位離前門最近,一個人坐著,是最好搭話的目標,他搭起一張禮貌的笑臉問她上一堂課的英文老師是不是把麥克風落在班上了。
好熟悉的聲音。她指指講堂上遺落的麥克風,對方露出爽朗的笑容拿了東西走了。
聲音比她想像中要高,也可能是應對陌生人時不自覺的拉高了音調。出現這念頭時,更讓人驚訝的是她居然無意識間想像過他的聲音。
她替那人做過一些角色設定。教養良好的劍道部男生或許是劍道世家的小兒子,也可能是從古代穿越過來的武士,但這就有點難解釋他的領帶打得那麼整齊。太完美的角色也不太有真實感,因此他私下可能有些見不得人的興趣,像是用膠帶將螞蟻貼住看牠掙扎,收集同班同學用過的吸管化驗唾液成分,甚至可能是個戀童癖……最後一個怎麼說都有點過份了,她在心裡向那人道歉。
他看起來也挺適合當個高智商罪犯,聰明高傲的高中生經常會和無聊的死神簽訂契約,變成神,或是在爸媽家的地下室豢養幾個奴隸,在線上討論作業時中離去把逃跑的傢伙抓回來。放學後的校園角落或許能看見他叼著涼菸,用乾淨的皮鞋踩在同班同學的腳上,往同學呆愣的臉上吐出薄荷口味的煙霧。總之,她幻想過的數十種可能中,沒有包含那人在做vtuber。
幾周後的一個晚上,她才想起那人的聲音為何熟悉。
出現在youtube首頁上的推薦影片是vtuber的直播精華,滑鼠放在影片縮圖上自己開始播起來,影片中的人滔滔不絕地說起她聽不懂的話題,被評論逗笑時的笑聲像縫衣針猝不及防刺了她的指尖一下。
這就是他沒那麼見不得人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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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叫劍持刀也,她是在直播上得知的。那之後,她單方面的持有了一個兩人之間的秘密。當他背著紫藤花圖樣的劍袋穿過走廊時,她心中會揚起毫無來由的熟悉感,甚至生出一股要向他點頭打招呼的慾望。但他們的認識是單向的,她清楚劍持刀也的肚子上有一顆痣,而對方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偶爾在校園中擦身而過,她看見劍持刀也完整的正臉,當然她在手機螢幕上已經看過很多次,但在現實中,那張臉顯得更稚氣一些,眼睛偏圓,臉頰柔軟,下頜線分明,嘴唇不厚但形狀勻稱,微微張開時看起來有點傻。
他的同學看過他用這張臉說粗話嗎?他在歌回上唱的歌也是放學後和同學去KTV時會唱的歌嗎?學校裡有沒有人聽他碎碎念漫畫的話題,像她坐在電腦螢幕前那樣一邊聽一邊打字回應呢?
她在對方看不見的地方認識了劍持刀也,感覺自己比他的一些同學更了解他,也感覺自己比一般觀眾更靠近他。她不想破壞這種單方面的混雜朋友和粉絲的關係,即使他們目前說過的話不超過三句,她也能預想到再多的接觸就會招致對方的反感。
這樣看著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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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高中生活一帆風順的走到了畢業。
她順利地通過了第一志願大學的入學考,幾個月後她會前往東京就讀私立大學的文學部,對新生活的期待壓過了感傷。畢業典禮結束後,她和家人及幾個要好的朋友拍了照片,制服上的胸花別得很端正,她猜想自己映在鏡頭中的笑容也一樣端正,和其他所有畢業生沒有區別。
拍完合照,她獨自回到班上拿換下來後忘了帶走的球鞋。爬上樓梯,三年級的走廊已經空無一人,她的腳步聲、蟬的聲音第一次這麼明確,她轉進還沒上鎖的教室,拿了東西出來。
走廊上有人。
那人一身整齊的制服,扣子仔細地扣到最上方,紅色格紋的領帶繫著漂亮的結,整套西裝制服像用熨斗精心熨過,胸前一點皺摺也沒有。他走路的姿勢也端正,直視前方,背上依然背著紫藤花圖樣的劍袋。
明明不可能有社團在畢業典禮當天晚上還練習。
「你也把東西忘在教室嗎?」
她脫口而出。試圖用這句話攔下那人。
她的心臟用不合常理的速度狂跳著,像在畢業典禮上告白的少女,花了三年才醞釀出這樣一句食之無味的話。他驚訝的時候眉毛會往上抬,這她再清楚不過,而劍持刀也現在就是用這樣的表情看向她。
「啊,是啊,這東西忘了就慘了,我們社團還滿嚴格的。」
他指了一下左肩上背著的劍袋,露出面對陌生人的微笑。
「畢業快樂,那我先走了。」
他穿過走廊,背影很快地消失在樓梯間,沒有再看她一眼。
這時節不應該存在的蟬聲瞬間安靜了下來。
三月初本來就不該有蟬的。她心想。這裡本來就不該有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