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置  Ⅱ:前往樂土

前置  Ⅱ:前往樂土

——塔克黑圖


眼前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比賽德娜所住的那片深海還要幽暗無光。

塔克黑圖輕輕嗅了嗅,鼻間仍縈繞著他挖開雪堆時的異香,薄而細緻的紙張觸感也停留在指尖——他確定自己還捏著那張紙片,但抬手在眼前晃了晃,卻什麼也看不見。


「⋯⋯」塔克黑圖皺起眉頭,有些不情願地閉上雙眼——同時,他的手臂與小腿處裂開幾處小小的縫隙,裡頭盛著血紅色、不似人類瞳孔的眼珠子瘋狂轉動著、浮現在衣物之上,貪婪地向外望,又在一無所獲之後裂出更多口子,用黑色的眼白和純白的瞳孔觀察這無光之處。

然而無論是否依靠肉眼,塔克黑圖都無法「看見」任何東西。


黑的、空洞的、一片虛無晦暗——嘗試再多次,他視野中只有這些。

他嘖了一聲,身上那些令人頭皮發麻的詭異眼睛瞬間消失。


滿目晦暗之中沒有方向可言,更不可能有足供辨識所在地的景物,他思忖了一會兒,決定往前走走,但僅僅踏出一步,前路忽然就明朗起來。

黑暗之中乍然出現模糊的輪廓,讓塔克黑圖動作一頓,就在他猶豫的這瞬間,塔克黑圖突然覺得一股濕涼包裹住自己的小腿,再一低頭,他發現自己竟一腳踩進了水中。

水面的波紋隨著光線漸漸進入雙眼而清晰,除了倒映著的面孔自始至終模糊不清以外,他很快便注意到倒影裡頭並不是只有自己一人。


還有一隻大白熊,毛絨絨的、身形巨大的白熊。


「參加者?請隨我上船。」巨熊口吐人言,比部族裡頭的孩子說得更流暢、從容,「不過在那之前,請出示門票。」他迎著塔克黑圖的目光,佈滿絨毛的臉上沒有任何足以辨識的表情,語氣聽起來笑意盈盈,「門票不在身上也無妨,這只是走個過場罷了。」

見識過北海的幽冥地府、極光中飄蕩的祖靈,甚至自己就是所謂的「狼人」,也數次為了替族人祈求無災無病而靈魂出竅,塔克黑圖完全沒有為眼前會說話的巨熊感到震驚,只有些疑惑,「⋯⋯是加勒提坦的使者?」他才剛被女神賽德娜轟出祂的居所,怎麼想也不覺得女神會在此時派遣這隻白熊前來,那便只可能是與祂同棲海底的加勒提坦了。


「我只是單純的引渡人。」巨熊咧開嘴,「為您這樣的參加者撐篙。」

「引渡?」塔克黑圖挑起眉毛,「我怎麼會跑到冥界?」

「⋯⋯不,這裡是前往樂土平原的渡口。」巨熊似乎並不打算花太久的時間和塔克黑圖猜謎,索性抬掌朝塔克黑圖手上的紙張比劃——彷彿他現在才看到似的,「您手上的,即是在此乘船的門票。」

「樂土?」他皺起眉毛,在塔克黑圖的腦海裡,唯一能和樂土二字有所關聯的,就是亡者在賽德娜的冥府待滿一年後,才有資格被引渡前往的月亮上的極樂之境。


然而不等他詢問,巨熊便再次開口,「在樂土,只要您守規矩、向神獻上足夠且正確的供品,無論是尋求避世的淨土,抑或是追尋已久的想望,都能夠得到滿足。」他的聲音輕柔又充滿誘惑,卻給人一種乾乾淨淨的感覺,讓塔克黑圖想起冬日清晨從枝頭落下的一捧雪,看起來鬆軟輕巧,重量卻很扎實。


他立時想起那個折磨自己無數日夜的念頭:部族需要一個真正的薩滿——若這隻熊所言屬實,只要他上了這條船,前往樂土,就能找到屬於部族的薩滿嗎?就能知道該去哪兒找能夠守護族人們的巫嗎?


塔克黑圖的眼沒有見到幻象的輪廓、鼻子也沒有嗅到謊言的氣味。

這隻巨大的白熊可能和月亮神、加勒提坦或賽德娜沒有半點關係,但他所描述的「樂土」若真實存在,那他必得一探究竟。

「⋯⋯拿去。」於是他舔了舔唇,有些粗魯地將門票塞進巨熊的掌中,大步登上了船。

巨熊慢條斯理地將那張薄薄的紙收進兜裡,「我們即刻啟程。」




扁舟輕卻不快,在烏沈沈的水面蕩開一圈圈漣漪,塔克黑圖百無聊賴之中伸手往水裡頭撈了幾下,濕濕涼涼的,好像有摸到,又好像沒摸到,掌心空落落的。

「這條河有名字嗎?」他問。

巨熊答道,「它有許多名字,卻也沒有名字。」

塔克黑圖皺起鼻子,「你說話和那些教會來的人很像⋯⋯問一個問題,總回答些似是而非的東西。」

「您也和教會的人很像。」巨熊笑了起來,「相信眼見為憑,也相信未經證實的傳言,還相信誡條與使命⋯⋯不是嗎?」他意有所指。

塔克黑圖不知該如何反駁,尾巴重重的拍打在甲板上,卻沒有造成船隻晃動,他又憤憤地拍打了幾下,船隻仍穩當前行,他索性收回尾巴,抱在懷中生悶氣。


從船側拂過的微風帶著濕意,令人昏昏欲睡。船支緩慢前進著,途中經過充盈水仙香氣的草原與蔓延荒蕪惡臭的不祥之地。

「 別迷茫,那些地方都不是您該去的,想想最初的願望吧,難道不是它引導您登上這艘船的嗎?」還不等塔克黑圖再提問,巨熊直接將問題按在了他頭上。


「⋯⋯」他沒有立即回答。最初的願望?最初是從哪裡算起?

是從他在海邊禱告時求月神指引他到能夠尋見薩滿的所在,還是之前,他祈禱部族內會有薩滿降生?又或者更久以前,他祈禱新任薩滿就任後,能解除他身上這詛咒,讓他像個人類,老、病、死。

願望他有,但最初的願望、想在樂土裡頭實現的願望,是哪一個呢?


「​沒什麼想法嗎?那就順其自然也好。」引渡人用力一撐,陸地的輪廓在眼前展開,「只要遵照守則行動,那在樂土平原的生活想必能引導您找到心中的願望,當然,也別忘了要敬拜神。」

「敬拜神?」塔克黑圖低喃,覺得腦袋裡頭有些混亂、惶然,他本以為自己有堅定的目標,能夠篤定地向前行,但當被問起「具體的願望」時,他反倒有些躊躇。

 

巨熊並不打算讓他想通了再走,「看啊!我們該上岸了,那幾位神正在等著我們呢。」​說著,他交給塔克黑圖一張書封寫著守則的小冊,囑咐他務必收好。

​「幾位神?」塔克黑圖往森林的方向看,確實隱約能夠看見幾尊雕塑分得很開,「也就是說神像——」

「​嗯?看起來神像好像不只一個?別在意,只要守規矩且謹記您侍奉的神是哪些,其他的皆不必理會。」


塔克黑圖跟隨著巨熊的腳步,像是回到熟悉的森林裡似的,一步步走進林蔭深處。引渡人走在前頭,像是突然來了興致一樣的問他:「供奉血與肉、信仰與愛、鮮花蔬果——你更偏好哪一種?」

「唔⋯⋯」塔克黑圖沒什麼興趣搞活祭或者牲祭,所以他果斷地選擇了看起來最容易,也最好打理的供品,「鮮花蔬果吧。」


「那請跟我往這邊來——」

引渡人說話時,風動樹林,葉片低語著,發出西西簌簌的聲響,塔克黑圖鬼使神差地向後一看,林間隱約可以看見另外一尊乳白色的神像,依稀是三名女子的輪廓。

他忍不住停下了腳步,眼神直勾勾的看向神像所在的地方。


那裡除了神像,還有別的東西⋯⋯讓他敬畏又厭惡,不得不追尋的東西。


「怎麼了嗎?」引渡人問。

塔克黑圖直指向方才見到雕塑的方向,「那邊,也有神像對嗎?」

「是的,那是——」引渡人話還沒說完,就看見塔克黑圖大步流星走去,撥開樹枝與草叢,來到了乳白色三女子雕像前,雕像的神態各有些微的不同,唯一的共同點就是手部都有缺失,似乎曾拿著什麼東西。

「您、您怎麼了?」巨熊笨重的身體和他靈活又迅速的話語十分不搭調,他跟在塔克黑圖的身後,很快也來到雕像前。

「我要供奉這位。」塔克黑圖表情不悅,但堅定地說道,「這位⋯⋯三位女神。」


引渡人似乎很少遇過臨時變卦的狀況,「是嗎?您確定?」

而塔克黑圖盯著那群圍繞在神像旁的薩滿亡靈,他無法讀懂他們一張一合的嘴型,那一張張扭曲的雙唇讓他心煩意亂。

「我確定。」這個被巫者的亡魂圍繞、徘徊的神像,使他直覺這個選擇⋯⋯供奉這尊神像,將更有機會實現他的願望。

大白熊也並沒有糾結,信徒選擇神的時候,神也選擇了信徒,無論過程是否曲折,結果都只會有一個,那些岔路終究只是岔路,不會是途經之處,更不會是終點。他將一把大布剪交給了塔克黑圖,「那麼,若需斬殺樂土居民,請使用代表神的配發物品。提醒您,這三位神喜愛波動的情感與忠誠。」


交代完最後一句話,這隻巨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沒有詢問塔克黑圖是否還有疑問,塔克黑圖也並沒有攔下他,追問更多關於樂土的事情、為什麼會有需要斬殺樂土居民的狀況。


引渡人的職責就只是接引一個又一個過客,無論他們從何而來、為何而來。

塔克黑圖停在原地目送巨熊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林間,才再次看向神像。原本擠在雕塑附近的亡靈已無聲無息的消失,並沒有留下隻字片語給連半巫也不是的狼人。


「是忠告還是詛咒呢?」他撫摸著光滑的大布剪,喃喃自語,「無論是哪一個,既然門已敞開,那這次就連女神賽德娜都無法阻住我前行的路了吧?」

海豹的前鰭終究將無法抵擋巨狼的利爪,即使他的血肉之軀到不了深海,即使他走不了薩滿之徑,他也能走出一條生路。


註1:Qailertetang,據說與賽德娜同住在海底,掌管天氣與動物,也會守護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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