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談-01

前日談-01



  沃爾斯王國,雖然是從帝國獨立出來、佔地不大的國家,但卻是個四季分明且風景怡人的好地方,至少在四個月前是如此。


  先不論風景如何,四季已經消失在末日的沙塵中,唯一能稱上優點的地方或許是它對世界變異後的倖存者來說是個地勢平緩的地方,但這不代表一個人驅動輪椅毫不費力。


  儘管已經將輪椅改裝成便於沙上行走的裝置而且習慣了將它融合生活裡,戴著皮手套推動它還是需要力氣的。尤利西斯從家中出發,朝著還沒有完全消失的森林深處前進。棗紅色的圍巾將他的口鼻遮掩住,膝上放著紫色的硬皮書,固定器的把手上掛著一圈圈的麻繩,他想享受著森林的恩典,然而當他的身軀沒入鬱綠的陰影下時,前方卻出現了讓他意料不到的事物。


  這一帶應該沒什麼人,他甚至可以說出這裡應該只有自己一個活人,但他在前方的樹上看見一個小孩靠坐著。雖然是人的型態,但從瀏海間突出的尖角和綴滿鱗片卻毫無生氣的尾巴看來——撇除人類龍化的可能性的話——對方應該是一條龍,外表看起來或許是一條幼龍,但是龍化成人的型態基本上都不需要根據其實際年齡而改變。


  虛弱的半靠在樹幹上的男孩絲毫沒注意到他的接近,細心觀察的話能看見暈染在深色衣物和草地上的暗紅血跡,是負傷倒在這裡了嗎?他繼續試著緩緩接近,可是在快要湊近時被石頭卡住輪子,他幾乎整個人從輪椅上摔下去。即使發生了這樣的小騷動,龍還是一動不動,也許是注意到了但不打算理會。尤利西斯試著再靠近一點,在大樹旁邊停下,一隻手扶著粗糙的樹幹一邊俯身打量對方的情況。看樣子應該是被獵龍士刺進胸口受傷而逃到這裡來吧。


  紺紫色的頭髮下是張毫無血色的臉孔,眼皮無力的垂下但眉頭依然稍微皺起,像個在惡夢邊緣徘徊的人,但是龍不會做夢,他曾經在書上看過這樣的推測。


  尤利西斯小心翼翼的靠著樹幹、一手牽起長袍下來,放在腿上的書被抖落到腳邊,他無暇理會。小腿結晶化的部分像一對堅硬的杆般插在沙土上,同時也因壓力而使連接在頂端的肌肉生起發炎般的痛楚,但他已經習慣了這種疼痛,所以在扶著樹幹的狀態下姑且還能維持平衡。他拿過麻繩並脫掉披肩,將兩者都綁在對方身上壓著止血,另一端則繫在輪椅後方的手柄上,爾後慢慢爬上輪椅,用比來時更費勁的動作將年輕的龍拖回自己家中。



  為什麼這麼做呢?


  在他滿身大汗地回到家裡時,這個疑問在自己腦海裡浮現了千萬遍。龍的癒合能力比人類要強,為何要大費周章的將之搬到家中呢。


  他把變成滿是泥塵的龍先丟在門口,從櫃子裡翻找出幾乎沒用過的急救用品,趕回龍身邊時便脫掉手套、拉起對方的衣服先抹掉血跡再開始療傷。許是消毒品和擦拭傷口的刺激、也許正好是醒來的時刻,和蹲下的他相差無幾的龍緩緩睜開眼睛,豎立的瞳孔對上靠在自己胸前的夕色腦袋,剛開始他還以為看到一個不太刺眼的小太陽,仔細凝視才看見細軟的髮絲。他就這樣沉默的注視著那個認真致志的頭顱,沒有抗拒對方的接觸、沒有因為痛楚而瑟縮、也沒有因為疑惑而開腔,直到纏上繃帶後,腦袋的主人才抬起來看向他,淺玫與蒼藍在瞬間相撞,人類露出有點驚訝的神情、緩緩拉下掩蓋口鼻的圍巾。


  「您已經醒了?」


  「……嗯。」龍遲疑的點了點頭,成熟自今他從未跟人對話,單調的回應含著乾枯般的低啞。


  「雖然我想您的傷口會很快好起來的,但還是包紮一下比較好。」


  像被對方的反應澆了一盆冷水般,尤利西斯也很快冷靜下來,轉頭收拾著地面上的東西,將用過的物料用布巾包起來,連著急救箱一起放在旁邊的櫃面上後,再撐著牆壁費力的坐回輪椅上。龍這才注意到長袍下的粉色結晶若隱若現,瘦弱的手臂在撐起身體時不斷顫抖,但人類沒有請求自己幫忙,一如既往的回到位置上後,就拿起櫃面上的東西回屋內,離開前他不忘跟龍說想走的話直接走就好了。他知道龍是一種不愛群居的生物,天性的強大讓牠們能獨自生活,對於大部分的人類來說是非常艱難的生活方式。


  所以他沒想到他為了關上大門而回來時,卻看見龍還坐在原地,像個無處可去的孩子,但龍不是被逼至窮途末路的樣子,也沒有表現出一絲茫然,因此尤利西斯稍微歪頭看著他。


  「您不走嗎?」


  龍又是看著他沉默了好幾秒才答:「沒想到要去哪裡。」


  人類眨了眨眼睛,向龍招了招手,「那要進來嗎?我一個人住,所以不用擔心。」沒有會獵殺或厭惡龍的其他人存在,其話中意思是如此。研究龍的人不畏懼龍,僅有無盡的好奇在延伸。


  「嗯。」又是簡短的回應,龍站起身來,蒼藍色的眼睛看著在輪椅上高度比自己要高一點的人類。


  「那您進來的時候請順道關上門吧。」


  但尤利西斯的態度沒有改變,始終像對待普通人一樣平靜而溫和,即使面對外表是小孩的龍也不失言語間的禮儀;而龍也比想像中的溫馴,隨著人類的背影關上吹進沙塵的門。


  「你為什麼要救我?」


  跟著人類踏進屋裡時,龍終於想到這個提問,在他前面的青年回首看向對方,唇角帶著淺淺的笑意。


  「可能因為我曾經是醫生吧,不由自主就想幫助您了。而且我現在是研究龍的煉金術士,如果救了您的話說不定我會有什麼好處。」


  這是臨時想到的合理藉口,當醫生久了之後隨時都能找到能順利搪塞別人的理由,安撫病患也是其工作之一,儘管他已經無法復職了。頂著這種殘缺的身軀工作的話,沒人會願意相信他的話和技術,更不能長期站在手術台邊。


  龍露出有點困惑的神色,剛才靠在樹邊的虛弱姿態已經幾乎消失,他抬起雙手看了看,空無一物的手裡只有泥土灰黑的痕跡。


  「我沒什麼好處可以給你。」


  老實的回應讓尤利西斯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就是好處了啊。」但這不成回答的回答讓龍更加疑惑,於是他暫時止住笑聲,將輪椅轉向對方,正面凝視對方的臉,「您願意留下來的話,對我來說就是其中一個好處了。」


  「是嗎。」眼前的人類看起來脆弱不堪,實際上或許不是如此嗎?雖然不怎麼跟其他人類相處,但這個人給自己一點奇怪的氣息。


  「還有很多事情想問。你是怎麼把我搬來這裡的?」


  龍接著又提問,尤利西斯先指示對方到椅子上坐下,厚實的龍尾在走動時跟著搖晃,儘管態度冷淡卻留有幾分和小孩相似的笨拙感覺。


  「本來想讓您坐在我腿上的,但是我無計可施。」說到這裡時,他微微聳肩,沒有力氣能一邊支撐對方的平衡一邊驅動輪椅回家,「所以用繩子把你綁起來再拖回來,雖然是個很粗暴的方式,還請您原諒我吧。」


  龍聽不出對方話中毫無歉意,再者他並不在意這種事,冷淡的表情裡只有一點了然的態度,「那為什麼你會在那個森林裡?」


  人類將手靠在扶手上托著下巴,對這個問題饒有趣味的思索著該如實公佈還是敷衍了事,在這段沉默中雙方都沒有移開視線,短暫的對視裡他確定了天秤該往哪方傾斜,便端正好坐姿、瞇起雙眼笑著。



  「我是為了自殺才去森林裡的。」



  像在談論一件極為平凡的事情般輕描淡寫的語氣和表情,但當這句話從薄唇中吐出之際,能清楚感受到氣氛瞬間墜落冰點,輕輕瞇起的眼睛突然形似空洞,空虛的感情在底部浮沉,令揚起的笑容也顯得有些虛假不實,卻讓他話中的意義變得堅固清晰。即使如此,面對這異樣的回應龍還是沒有移開視線,也沒有因為避諱而皺眉,是感受不到人類的複雜情感,抑或這種事根本不足掛齒?


  「是嗎。」


  只是想得到問題的答案,而對方誠實的說出解答,沒有這之上或之下的意義。這無趣的反應又讓尤利西斯笑起來,瞬間打散了他自己營造的怪異氛圍,又變回一個「普通人」,龍越發覺得對方是個奇怪的人。


  「一般來說都會感到驚訝或是厭惡呢,您既不蔑視也不敬畏,因為是龍所以覺得這種事怎樣都好嗎……」


  尾句的聲量逐漸變小而變得接近喃喃自語,他不打算聽對方的回應,反正對方的態度還是一成不變,於是他向龍伸出手,蒼白而纖細的掌心看起來很是冰冷。


  「我叫尤利西斯.羅賓遜,叫我尤利西斯就好了。請問我該如何稱呼您?」


  在他自我介紹時龍才發現對方是想友誼之握,他曾經看過好幾次人類做這樣的禮儀,沒想到今天竟輪到自己。龍沒有猶豫,既然如此就當作一時合作的關係好了,自己沒有想去的地方,暫時也不想再遇到獵龍士那種棘手的傢伙。他在椅子上伸長手臂,才察覺到他們之間還有一段沒有預計好的距離,於是又站起來走近對方,和人類相差無幾的手握住了那隻冷涼的掌,他這時還沒想到是因為自己的體溫比對方高。


  「用你喜歡的方式叫我就好。」


  但龍的表情比那隻纖瘦無比的手掌還要冰冷僵硬,沒有為他們暫且結為朋友一事高興,也沒有一點慶幸的意思,但尾巴尖端微微晃了一下。以情緒變幅來說是相對平緩的龍呢,尤利西斯心想,一邊收緊了相握的手。


  「那就叫您燐吧,因為您的眼睛看起來像燐化氫燃燒空氣時的青色火焰呢。」


  燐化氫?


  龍——燐聽不懂對方口中說的專有名詞,但他知道自己得到了一個名字。



  他是燐火,而另一個他已成遊魂。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