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劃靈魂的初戀
小學生事發當天他們正陷入冷戰。
時至今日,當初鬧彆扭的原因已隨時間流逝從記憶中抹去,而柳河玟癟嘴說著「哥,我出門了」的畫面卻歷歷在目。
南藝俊曾數次設想過,若當時他堅持陪同對方外出,那——
思緒總是戛然而止,事故已然發生,多想皆是徒勞。
突如其來的變故,使他們之間的冷戰永遠失去結束的機會,猝不及防且無能為力——距離回到他們的家不過幾分鐘的路程,毫無防備,柳河玟出了一場嚴重的車禍。
尖銳的煞車聲、此起彼落的驚呼,現場一片混亂,刺目的鮮紅流淌過散落一地的食材,有肉、蔬菜、水果,以及南藝俊喜歡的零食。
那是他們一同逛超市時,南藝俊化身為推銷員積極向柳河玟推薦的零食,後者雖對此產品不置可否,每到超市卻會特地繞去零食區帶一點回家,只因南藝俊喜歡。
如今看到這些,零碎殘缺的包裝恍若南藝俊那顆支離破碎的心。
在醫院昏迷一個月醒來後,醫生診斷出柳河玟的腦部因創傷遭受損害,同時患有順向和逆向失憶症,他的記憶回到遇見南藝俊的前一天,且他睡著後便會遺忘當日發生的事情。
收到醫生報告的南藝俊大受打擊,他堅信自己是導致柳河玟出意外的原因,這一個月來他被罪疚所困,陷落自我厭惡及懊悔的泥淖,痛苦不已。或許上天亦認為他罪孽深重,給予的結果於他而言無疑是最為殘酷的懲罰,讓他受盡罪惡感折磨、難以獲得寬恕。
——柳河玟不僅失去了和南藝俊相處的所有記憶,甚至未來也無法再與他創造新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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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一個月,常駐柳河玟病房的南藝俊偶爾會回到他們的家整理環境,為了迎接隨時可能甦醒的戀人。倘若可以,除了基本的生理需求外,他一步也不願離開柳河玟身邊,任何能夠做到的照護工作他皆親力親為,不厭其煩,這並非贖罪,純粹是他想做。
這天是他定期回家打掃的日子。環視整潔明亮的臥室,目光落在擺放於床頭的兩隻白色娃娃,耳朵是一雙黑一雙藍,表情各異,在商店見到這組娃娃時,柳河玟指著眉尾下垂、神色無辜的藍耳娃娃,驚喜地說,這隻娃娃好像藝俊哥,好可愛。
「那這隻就是河玟了?」
他笑著拿起旁邊的黑耳娃娃,興致勃勃地揉捏,棉花填塞得充足,絨毛的觸感很療癒,而小小的臉上那種刻意表現成熟的感覺,跟他的男孩如出一轍,未免太可愛了。
那時他們二話不說決定將兩隻娃娃帶回家,柳河玟愛不釋手把玩的樣子讓他明白男孩對娃娃的喜愛,他出神地想著,說不定醒來後看見這兩個小傢伙會很開心吧。
就在南藝俊把娃娃們收進背包裡時,手機響起了,是柳河玟從昏迷狀態中清醒的通知。
趕到醫院後他遵從通話的指示首先與主治醫生會面,瞭解柳河玟的病情,艱澀的專有名詞,殘忍絕望的結論,如墜地獄的現實。
——無法保證能夠痊癒。
早已摸過不計其數的門把此刻竟讓他無從下手,握緊拳又鬆開,他邊思索該用什麼樣的神態面對,邊忐忑不安地拉開房門,最終還是嶄露他的男孩以往最喜歡的那張笑顏。
病床上的人聞聲抬頭,視線交會的剎那,無際的大海波光瀲灩,夜黑中綠光明滅,靜止的時間重新開始流動了。
胸口屬於心臟的位置一陣抽痛,酸澀的情感太過強烈險些令他窒息,深吸口氣,南藝俊眨了眨眼,抑制想哭的情緒,率先打了招呼,「你好?」
「……」
那張熟悉的臉上是陌生的表情,反應不尋常地慢了一拍。南藝俊回想自己問候的語調雖然顫抖卻溫和親切,一如既往,沒有差錯,這讓他顧慮起對方的身體狀況。
「啊、您好,請問您是我認識的人嗎?」
尚未將心中的擔憂問出口,倒先得到了用詞客氣生疏的答覆,難以忍受的距離感令他微不可察地瑟縮了下。
「抱歉、醫生有向我解釋情況了,所以我在想我們是不是認識……」
認識的人。僅此而已。
嚥下苦澀,南藝俊嘗試表現得自然些。
「不用道歉,沒關係的。我是南藝俊。」他關切道,「身體還好嗎?」
「目前沒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謝謝關心——嗯……」柳河玟苦惱著稱呼,試探性地出聲,模糊了彼此間的距離,「藝俊哥?」
聽聞久違的呼喚,呼吸一滯,南藝俊勉強撐住笑,予以回應。
「嗯,河玟啊。」
然後他看到他的男孩笑得像個孩子,他曾經的陽光霎時穿透層層海洋照亮即將溺斃於深海的他,不敢眨眼,生怕錯過許久未見的笑臉,也擔心一眨眼就會掉淚。
「藝俊哥,過來這邊坐。」柳河玟傾身將床邊的椅子拉得更靠近,拍了拍椅面,「可以陪我聊天嗎?」
縱然困惑那過於親近的態度,南藝俊仍無法拒絕男孩的任何請求,只好在後者緊盯著他的視線下落坐。
「哥,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可以啊、河玟想知道什麼?」
「那個……」
柳河玟抓緊了棉被,閃爍著碧綠的眼神裡滿是他不能理解的期待。
「我們……是在交往嗎?」
心跳停了半拍,南藝俊懷疑自己產生幻聽了。
「咦?」
「嗯?」
「……河玟啊、你說什麼?」
「我說,我們——」拉長尾音,柳河玟的手指在兩人之間來回揮動,繫起連結,「是在交往嗎?」
南藝俊嚇得瞪大雙眼,張了張口,只能吐出疑問代替回答。
「什、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藝俊哥是第一個來看我的,而且——」
——自第一眼見到你的瞬間起,就很喜歡你。
初見那刻,心臟像是終於找回功能,失控地劇烈跳動,在得知病情後,他第一次有了自己還活著的實感。
柳河玟清醒時,對一切感到混亂,所有的提問他完全無法回答,甚至不清楚自己為何身處醫院,最後醫生的說明使他的頭痛加劇,滿腦子盡是對事發起因的不解與被迫接受的無助,然而自醒來後心底那股空落落的感覺有了解答——他一定是丟失了什麼,非常重要的。
接著那名男子帶著溫柔的微笑出現了,猶如風雨過後的海洋,翻湧的潮水吞沒了不安,徒留漣漪般的悸動。
當下差點失態,現在又將自己的奢望宣之於口,這些都讓他十分難為情。但是直覺形成了僥倖心態,倘若他的奢望確實成真,那他可不願浪費與這人相處的任何一分一秒。
——好羞恥。
柳河玟漲紅了臉,「……我們不是那種關係嗎?」
難以置信,南藝俊不知該作何反應,卻見男孩難掩失落的樣子,他脫口而出,「不是、呃……那個、我們是在交往沒錯。」
「我就知道!」
那雙盯著他的眼神閃閃發亮,純澈而真誠。
南藝俊鬼使神差地問出口,「……河玟怎麼知道的?」
「因為哥笑得像個天使一樣。」
柳河玟撫上胸口,內心的缺口似乎正在隨著對話一點一滴被充實,抑或錯覺,他找不到答案,不過他確信眼前的人會告訴他。
「這裡——」他說,「產生了這輩子都想跟你在一起的感覺。」
直白話語中的重量令人始料未及,南藝俊的腦袋空白一瞬。
驀地,他憶起被抹去的緣由了。
南藝俊不相信世上所謂的一見鍾情,但他的男孩堅持自己是真心實意——日後想來,或許他是擔心未來某天,對方會發現僅是一時衝動、認清感情後離他而去。
總之,他們意見分歧,結果冷戰。
而眼下的情況則證實了柳河玟即是那場愛情觀爭論的勝者。
——用這種方式獲勝,太狡猾了。
眼眶發熱,視線漸漸朦朧,眨眼,越發模糊不清了,他連忙狼狽地低頭,微溫的液體滑過眼角,這一個月累積的種種情緒終究潰堤,如潮水傾瀉而出,打濕了攥緊的手。
無聲地哭泣,靈魂顫動的聲音卻震耳欲聾。
小心翼翼牽起那隻被淚水浸染的手,柳河玟拾起了他的心之所屬。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