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軌
冉冉往日扇扇窗格,相互追連成一道列車,貫穿戰火之隙,拖拽撕扯她肩處的大片血污。末理昂首,藍綠色的虹膜裡依舊是傲氣。
妳想知道什麼?漂亮而尚且年輕的面龐如此問,也不是問,望向對面那張曾經熟悉又已然陌生的臉,嗓音淡然,如果忽略劇痛與力竭侵蝕出的沙啞。輕笑的唇舌間湧動著紅,紅得有些怵目。
凛。她喊。
染谷末理討厭喊太長的名字。她將那些親近的姓名裁剪,留下最喜歡的短音出聲,永野朝凜沒有對此表示什麼,只是笑得溫和,柔軟的紫色捲髮垂落,削潤了鋒利的眼型。
朝凜大約是個溫和的人。末理的剪紙比本人還要出名,連社交也能讓紙代勞,將小紙鳶當成字條傳話,飛向她選修課的陌生組員,閱後即碎——大約從前就是這樣出名的,畢竟這舉動太讓人錯愕。可朝凜笑著捏住零碎的紙屑,說這麼漂亮的剪紙真可惜了,染谷同學。
誰不喜歡誇獎呢。她像驕傲的貓咪般瞇了瞇眼,將書本與筆袋搬至紫髮的同學身旁。
朝凜大約也不是溫和的人。即便她能接住太單薄的紙,語調沉穩,暖色的虹膜填上笑意,便像日陽曬暖的一般。可末理曾瞧見閃過睫羽下的淡影,再抬眼早已消逝殆盡,像紙上被裁去一處空缺,什麼也不存在,當然溫柔亦然。
不過這不重要。
她想,紙張都能折疊剪裁成千百風貌,朝凜究竟擁有幾個模樣,並不是多重要的事。
有些事並不會變,比如她總是攜帶剪刀,比如朝凜微笑的弧度。比如那隻手輕輕撫摸她臉龐的力道,即時那兒如今血跡斑斑;比如她仍以同樣的方法稱呼對方,儘管已經身在兵刃相向的戰場之上,朝凜身著鎮壓者的制服,踏入混戰過後的巷弄,碰見傷重的故人。
戰爭將世界揭開,殘忍而現實地,拆分成兩片相互對稱卻全然顛倒的紙瓣。也是那時起,相伴的少女們才發現彼此落在不同側,分明步伐甚至身形相仿,偏偏立於鏡像的兩岸。她對此未發一語,看著橘色的眼眸,如今她見過的那種淡影明顯了些,泛出涼意——或者那絲涼意來自她虛脫的身軀呢——少女的捲髮撩至耳後,更顯出銳利的眼尾。
妳要將我也裁切開來嗎,裁切開來要看見什麼呢。她想,凜,妳的指尖如我的刀一般銳利啊,在觸碰裡誰也無所遁形。
血還在淌,躺過戰場橫臥的分隔線。
妳知道嗎,朝凜,她毫無干係地想:從來沒有完美的二分,即使出自與紙如此嫻熟的我。梢所指的遠方,與妳毅然踏上的路,偏就岔了開來,於是分道揚鑣四字真正成為急行的列車,再能望見彼此時早已人事全非。
那隻附著繭的手行至唇畔,抹去她嘴角的黏膩,又上挪,包覆白皙的臉龐。
「我只是想知道,」蹲地的鎮壓軍方少女啟齒,「什麼比妳們的性命更加重要。」
末理不答,原先按壓傷口的手伸入懷裡,摸出早就被血滲入的小型資料夾,裡面僅剩一張剪紙。她艱難撐開夾口,將潮濕黏附其中的紙張勉強分離,碎了部分,就著液體的黏附性,貼於朝凜的腕上。朝凜任憑她動作的緩慢吃力,像當年那樣,任由她以紙片之鳥那樣慵懶無禮的方法,開啟並行的一段時光。
她會死在這裡嗎,失血或者,被她擁有溫和面具的、身為敵方的朋友,那雙足以穿透心緒的手殺死呢。此刻她最後一張事前備好的剪紙也已濕透,傷重的身軀連握穩剪刀都力不從心,過量使用異能的懲罰將一顆本就不強壯的心臟擰揉剜刺,勒在刑架之上,連同氣管也難以順暢呼吸。她只神智恍惚地想,或許她從來沒有懂過那塊空洞似的睫影之下,那個朝凜的模樣。
末理緩緩放開了指,在那隻觸摸溫柔卻殘忍掠奪的手上,留下凌亂無力的長痕。心底無端生出念頭,她們大約就要繼續擦身而過,無論死別或生離。殘破的紅宛若自兩軌岔行的列車之間摔落後,最後一回無力的抓扒。
「⋯⋯凜。」她仍然沒說更多的話,也說不定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短促的尾音,留在疼痛而戰慄緊咬的齒間。少女終究垂下了眼,視野裡剩下因蹲踞而皺摺的靴面,那逐漸抽離著她的紅色,不知何時滲入這雙靴之下。
最終,短靴退了開來,什麼也沒取走——除了腕間晃過小塊豔紅,是攤平的一隻斷翼翠鳥,斷去的部分淌下液體,流淌至垂落的指尖。
她突然想喚,朝凜,別走,再走下去再也無法相見了啊。可只是那道斷翅之傷改自喉間湧出,在失去意識前、一滴滴,眼淚般砸向大地的摺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