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五夜、遙遠的神明

神明大人聽起來很是遙遠。

畢竟神明大人向來只在故事中出現。

本家的洋房又大又漂亮，小春七歲生日後去過一次。

家族中年齡差不多的孩子們都聚在一起，有男有女，據說是要讓守護這家族的神靈大人給予祝福。三年一次的家族活動，她為了這件事好幾天睡不著覺，每天都要去看一眼媽媽給她準備的衣服。

小春說不上來見到神明大人那刻的感覺，她只想到自己至今對神明的印象可能都是錯的。那位神明和一般故事出現的、以及去田裡幫忙時最常經過的地藏菩薩形象都不太一樣。說是神明，但那位大哥哥跟小春想像中神明的唯一共通點只有衣著特別華麗，眼睛還在眼睛的位置，鼻子嘴巴也沒多沒少，看上去年輕而好看，坐在本殿上柔和地朝每個人笑著，像是早上搭車經過市中心時，路邊洋氣百貨店櫥窗中的瓷娃娃。

真好看啊。小春想著，行禮過後侷促而迷茫地跟著其他興奮的孩子一起離開，去接受巫女們的招待。

社務所前有著紀錄波千鳥神社由來及供奉神靈的說明，神明的名字又長又複雜，而且又都是漢字，小春一個也認不得，她總是陪著外婆一起看店，沒有時間學習。

最後一個本家綁著紅色蝴蝶結的女孩子過來，一個一個字教她念了一次，小春才結結巴巴地在對方讚許的眼光中念了出來。本家的女孩子驕傲地揚了揚臉，說那個名字是給外人看的，進了神社的巫女和本家的主事者才能知道神明大人的名字。

不是巫女就不能知道嗎？小春小心翼翼地問著。

紅蝴蝶結女孩搖搖頭說：過了幾天，我們大部分就都會忘記神明的事了，只有被選成下一任神主跟巫女的孩子還會記得──早上聽擔任巫女的大姐姐說的。

像是洩了氣的氣球，小春小聲向女孩道謝。本家的女孩子們會被送進女子學校，穿著漂亮的洋裝，去劇院或者任何一個小春只聽聞過名字的時髦場合，本家的貿易事業很大，或許她們不當巫女也能知道得比自己多太多。

她沒等到巫女發送御守的時間就提早回家，雙親忙著工作，外婆也還在顧店，自己不早點回家不行，外婆的腰背不好，一個人收店要收上很久的。

神明大人對小春來說依然很遙遠，就像自己從家中來到帝都中心一樣。

過幾天，日子依常同樣地流逝，只是傳言兩條街外平屋的女主人發了瘋，穿著黑紅相間制服的軍官來過，之後那家人便沒了消息，現在那處只剩空屋，大人紛紛告誡孩童不要經過那附近，但為了能早點把跑腿的貨款送回家，小春還是抄了那房屋附近的近道。

離空屋還有一小段距離，但路邊卻出現一道身影，沐浴在斜陽的餘輝下，跟這處景色格格不入。

「……本家的神明哥哥？」

小春記不得那冗長又複雜的神名，只能鼓起勇氣將有些失禮的稱呼喊出口。

所幸對方看上去完全不在意，甚至還有些驚喜，朝小春點了點頭。

「聽說這附近有點不平靜。」今天神明並沒有披著那件漂亮的潔白衣袍，但面上仍掛著柔軟的笑意，緩緩走近：「而且聽說那天有孩子提早離開，沒有領到御守──我正好出來散步一趟。」

神明哥哥蹲下身來，把繡著花的御守塞進自己手中，小春愣愣地盯著對方承載柔軟笑意的金色雙眼，並在其中見到彷彿也變得清澄起來的小小的自己。她過了會才回過神握住那御守，傻傻地笑了起來。

「神明哥哥的眼睛，看起來好像……好像……」

「琥珀？」

神明哥哥並不急著站起身，好脾氣地蹲著與小春問答。

「跟蜂蜜一樣！」

小春興奮地喊著，她曾經被外婆帶去過一次咖啡廳，新奇的一切在女孩眼中都閃閃發光，一如現在。

「──真的嗎？我聽上去好甜啊。」

神明哥哥直率地笑出聲來，眼角彎彎的，笑夠了這才站起身來，朝著小春伸出手說：「早點回家吧，再晚天會黑的。」

正想拉上對方修長的手，方才還只有兩人的小道上，不知何時緩緩走來一位戴著帽子而看不清面容的女性，女性的動作很緩慢，但卻好像只過了幾秒，就忽然準備通過兩人身邊，那瞬間，小春突然感受到好幾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她抬起頭來，女性沒被和服遮掩的白皙手臂上，似乎有什麼東西一起轉向自己。

那像是眼──可小春來不及細看，就被身旁的神明哥哥伸手遮了眼，往後拉開跟女人間的距離，方才難以理解的畫面很快就被遺忘在腦後，視野中整片黑暗，只能聽到神明哥哥壓低音量，好聲好氣地跟自己商量事情。

「哥哥呢，等等得教那位女士一點道理，所以小春能不能早點回家，別留在這看？」

「為什麼呀？」

「被看到自己出醜的模樣，會哭的。」

「跟弟弟摔倒時哭得滿臉鼻涕一樣嗎？」

「嗯——怕是要比那更醜了。」

神明哥哥鬆開了遮著小春眼睛的手，輕輕刮了下她的鼻子，笑說：「乖、回家吧。」

「……又是一個強出頭的。」

「離了居所的神，不過也只是妖怪。」

小春轉過身那刻，空氣中飄過一抹惡臭，隨著怨毒的嗓音一同傳來。小春心下一揪，稍稍停下腳步，想往後望，但想起自己已經答應了神明哥哥要乖乖直接回家，為了當個好孩子，她揪緊手心還沾著淡香的潔白御守，再度往家的方向邁步，跑了起來。

「是啊。」

隱約地，小春聽見神明哥哥毫不在意地回應，輕快的語調如同飛花一下就在風中吹散。

「可那也夠揍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