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兔赤-魔法使與星之夜

(試閱)兔赤-魔法使與星之夜


那是個剛迎接破曉的清晨。


天空的顏色還透著點屬於前夜的灰藍,人聲與喧囂都尚且有些距離。寂靜的空氣伴隨略低的氣溫,挾帶著薄霧與沉眠的氣味,降落在磚牆和街道,以及那道黑色人影的肩上。


長長的收腰大衣從頸脖遮蔽到膝側,黑色布料與淡金的排扣交會出凜冽並不張揚,卻又令人難以隨意親近;白色手套自指尖緊緊包裹至手腕,乍看之下並無特別之處,但若是仔細看的話,便能看到小小的金色貓頭鷹花紋點綴在手背之處,張著翅膀,彷彿隨時都會向外飛去。


這樣的打扮符合時宜。暫且不論稍嫌厚重的衣料是否適合初秋的氣溫,衣服的設計也與尋常的街道有著明顯的隔閡。然而當事人顯然並不在乎這些枝微末節,任由自己修得簡短的黑髮隨風飛舞,眼神也並未對焦在身前的事物上。


突然一道風竄入掌心,把今年第一片紅色的楓葉送進手裡。赤葦京治這才意識到,秋天已經來了。這是同伴之間相互提醒時間與邀約的方式,他只端詳了幾眼,隨後又鬆開微微收攏的掌心,目送這片葉子在風的護送下開始它的下一段旅程。


若是分起類來的話,他想自己曾是屬於喜歡秋天的那一派。然而,對於現在的赤葦來說,那份由本能而生的期待與安心感,早已在不斷增加的記憶之中被壓縮的無影無蹤,連碎片的影子都消失殆盡。


魔法使,世人是如此稱呼他們的。


年過百旬之後對於外界的變化便逐漸麻木,身上的時間更是早在千年前就停止運轉,時間對所有人向來公平,唯獨他們被排除在外。赤葦已經懶得參與同胞之間對此的辯論,恩賜也好,咒詛也罷,他們的手中始終不變的,唯有指尖纏繞著的魔法、自由與孤獨。


雖然季節的輪轉已經不再成為令人思緒起伏的理由,然而作為諸事起始的信號,赤葦依舊沒有將自己完全抽離時間的齒輪。尤其是一年一度的集會,想來也差不多要開始了。


他將手向前伸去,指尖所及的空間隨即扭曲。赤葦從之中抽出一支與衣服配色相近的寶石手杖,輕敲了幾下地板,周遭即產生變化。原本即將迎來早晨暖陽的磚石街道,一瞬之間便融進了黑衣與黑影的間隙,視線迴旋,等一切都再度趨於平靜時,眼前已經變成全然不同的風景。


水滴敲上石面的滴答聲率先傳入耳際,他簡單環顧了周圍,與記憶中大致相符。濕黏又狹窄的幽暗石洞,四處除了水聲與殘響外,只剩視線底端有盞木門,唯一的光源來自門前的兩盞油燈。


赤葦輕輕皺起眉頭。他當然不至於搞錯地點,但這個洞窟已經有數百年沒有如此豐沛的水氣,讓人不免產生些許自我懷疑。想來或許跟今年夏天的多雨有些關係吧,他想著,仔細回想起來,很久之前的某個夏天似乎也是如此濕漉漉的,連自己都不免偷懶了幾回,被老師狠狠的責備了一番。


從那之後,已經好久沒有被人責備過了呢,赤葦想著。那段青澀徬徨的日子,當下雖然並無任何實感,再度憶起時卻又能感受到其中的簡單與幸福。但縱使是他,也無法讓已經流走的時光再度回到手中。


只剩回憶還能發出吶喊的殘響。


「木兔前輩,好好的一場集會,為什麼傳送點總要選在這麼令人不舒服的地方?」


魔法使的學徒抱著老師交付的書本,緊緊跟在前輩的身後。作為眾人認可的優等生,他有自信可以輕鬆應對周遭的視線,但這並不表示他能將那些視線置之不理。在這僅有兩人的地方,小小的學徒舉動間也比平常放鬆不少。


「你不覺得這邊比平常移動的時候更容易嗎?又潮濕又黑暗的地方總是容易長出一些怪東西啦,我們也一樣。」


年紀略大一些孩子用著淺顯的話語回答著。他似乎對於自己臨時想出來的講解方式相當滿意,臉上跟著浮現有些志得意滿的笑容。在幽暗的環境之中,猶如太陽一般。


水聲持續肆意迴盪,傳到耳際依舊清晰;眼前並沒有過去那個不成熟的孩子,身邊除了自己以外再無他人。赤葦的手還未伸向門把,卻在不自覺之中緊握成拳,若是沒有外側那層手套,大概要在掌心留下數個深刻的指甲壓印。


他們理所當然的,已經避免了生老病死的循環。然而在獨當一面之前,那些危險與威脅,他們一個也逃離不了。


木兔光太郎倒在自己懷裡,漸漸失去溫度,終至永恆的冰冷。那是赤葦京治永遠都揮之不去的光景,然而伴隨著那份回憶而生、令人難以下嚥的苦澀與恐懼感,赤葦已經漸漸想不起來了。


他竟然忘記了。


據說魔法使的末路若不是消失便是化為無聲的繁星,掛在不見邊際的夜空之中,忘卻溫度與緣結,成為萬千故事之中終將被遺忘的一筆。赤葦輕輕拉開手套的邊緣,看著被自己掐紅的掌心,卻一點疼痛都感受不到。


他以為自己至少還能為此感到恐懼。而實際上,赤葦的第一個念頭,只剩下如果化為繁星便能與天堂有所連結,自己說不定就能再見到那個人一面了。


啊,自己原來是這樣想的嗎。赤葦苦笑著,想來這樣的念頭,便是回歸虛無的第一步吧。









孤爪研磨盤著腿坐在沙發上,擺弄著手上的水晶球。那顆水晶球似乎並沒有顯示出多有趣的內容,他有點心不在焉,時不時就往門口的方向瞥去。


那個人到底是要站在門外多久啊?


木造的房間裡,已經抵達的魔法使們正三兩成群的各自聊著天。研磨對這些社交活動沒有興趣,只想在壁爐旁的沙發,找個舒適的角度窩著,等等集會正式開始後隨意應付一下,結束後立刻就能溜走,這次絕對不讓自家搭檔黑尾鐵朗再拖著他一起承擔下一屆主辦方的工作,儘管研磨從未成功掙脫過。然而等待的時間比他預料的更加煎熬,手邊暫時也沒有其他東西可以轉移他的注意力,研磨覺得他都快無聊到睡著了。


差不多也就在此時,他也注意到了門外遲遲沒有動作的赤葦。


研磨自認不是喜歡對他人事務插手的人,而且這段時間為了協助聚會的舉行,他也已經差不多精疲力盡了。大概都是突然閒下來的空虛感在作祟的緣故,他才會心血來潮,多管閒事地喚醒匍匐腳邊的使魔。


有著精緻黃色眼瞳的黑貓在主人的呼喚下優雅的躍起,穿越家具與眾人的腳邊,朝著大門的方向而去。





在大門倏地打開之前,赤葦沒有站在門口的自覺,更沒有估算自己究竟在門外站了多久。但是從眼前這隻黑貓有些一言難盡的眼神看來,大概是段不短的時間,與此同時還被屋內的一部分人察覺到了。


他本來就沒有刻意隱藏,再加上響應集會邀約的人,大多也不是等閒之輩,這樣的結果當然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但不代表他不會因此而感到難為情。幸好大家對門口的小小騷動似乎不是很感興趣,只有幾個比較熟識的向他打了招呼。


師出同門的木葉秋紀和白福雪繪、作為主辦方的黑尾鐵朗和孤爪研磨、東北方的澤村大地和菅原孝支,以及他們身後帶著的幾個新面孔,大概是這一代新生的魔法使──上一次集會的時候就略有耳聞這是一群讓前輩們相當頭痛的問題兒童。被溫暖的空氣包圍著,赤葦也從稍早的那些念頭裡掙脫了出來。


眾人寒暄之間,湯匙輕敲酒杯的聲音響起,宣告即會正式開始。其實除了一兩件重大事項值得注意以外,一年的期間也不足以衍生多少需要大家共同討論的問題。主辦人黑尾熟練的主持著,一切有條不紊的進行,很快便取得了共識。


或許短短一年便邀請大家齊聚一次,其目的比起全體共識更加著重於交流。即便聚會比預期更早的結束,大家還是會陸續閒談到深夜,這幾乎已經是不成文的規矩了。


赤葦也沒有因為閑散的氣氛而疏於禮節,該有的禮數都沒有遺漏,同時也與初次見面的新人們打個招呼。他也體會到了諸位前輩的辛勞,黑尾那邊就罷了,雖然有個灰髮少年有些難以控制,但在眾前輩的照看下也還算老實。反觀大地與菅原一口氣帶了好幾個新生代,應對進退的同時還要看著他們不要闖禍,感覺格外辛苦。尤其是其中一個橘髮與另一個黑髮少年,好動的同時還很容易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吵起來,用看的都能感受到其中的辛勞。


轉眼之間,連新月都已經高掛頭頂。赤葦起身走向自家前輩們準備道別時,卻看到木葉極為快速地擋在自己與白福中間,問起原因也支支吾吾的,總道不出個所以然。


考量到前輩們或許有其他不便分享的隱情,正當赤葦打算就這麼放棄追問的同時,白福開口了。


「總不可能永遠把他藏起來吧,我覺得還不如讓赤葦也知道比較好。」


與自己衣著相似的女性魔法使小小聲地說著,同時走到與木葉身旁:「赤葦,我知道這可能很難接受,但是你仔細聽我們說,好嗎?」


「好的。」


「我們,呃,總之撿到了一個孩子,蠻有天賦的。」木葉說著,時不時便別開視線:「他應該會作為我們其中之一的學徒,畢竟老師也已經和我們失去聯繫這麼久了,我想說差不多也可以由我們來培養新的孩子了。」


「是這樣沒錯。」赤葦回答。同時他也暗自感嘆著,時間的流逝真是快的讓人措手不及,轉眼之間,新來的孩子已經不是「後輩」而是「學徒」了。


「我先說,赤葦,命運就是這個樣子,把他交託給你我也不是不放心,如果是你的話,說不定也是我們之中最適合照顧那孩子的。只是……」


「只是?」


「我來說吧。」白福接過話題:「我們想讓他自己決定要跟著誰。但是,赤葦,無論如何,那孩子都只是那孩子,不是其他人的替代品,他該有自己的人生。你能向我們保證這一點嗎?」


面對前輩們異常堅決的態度,赤葦點了點頭,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做出什麼樣的反應。見到赤葦答應,兩人交換了眼神,似乎還是有些猶豫。最後,他們還是妥協了。


白福側開身體,從身後牽出一個孩子。赤葦推斷她大概用了不少力氣才能在這麼多魔法使的空間內維持著障眼法,儘管自己對此並非專精,但若非前輩動了真格,自己也不至於完全無法察覺。


然而種種想法都在見到那孩子的面孔時消失殆盡。


世道彷彿總在一個循環之內,把未來和過去交互比對時卻總能看見萬物輪廓的相似之處。又像是命運終於獨惠了他一回,明明是那樣無情的吞噬著一切的齒輪,這一次終於伸出補償的手,把曾經奪走的可能性再次放回他的面前。


同時被三個魔法使圍繞,那孩子看起來卻沒有太多恐懼的樣子。他環顧周遭,最後定睛在已經無法言語的赤葦身上,綻放出大大的笑顏。


容貌也好,性格也好。


一切的一切都與曾經的木兔光太郎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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