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落下時,他抬起了頭
夕語 by 深月午後的光從走廊盡頭斜斜地灑進來,落在廣電系的器材間。
夕語抱著三腳架,肩膀微酸,額前的碎髮被冷氣吹得輕輕晃動。器材間有金屬與灰塵的味道,隱約帶著一點霉味,那是他最熟悉的氣味——鏡頭殼、燈架、電纜與未乾的膠帶邊緣散出的味道。沒有甜味,也沒有鹹味,但每一次吸入這樣的空氣,他都覺得世界安靜一些。
教室外的籃球場傳來球落地的砰聲。
有人綁著場記板,有人測光,攝影棚內的燈一盞盞亮起,白得像正午的天空。他先把三腳架安置好,再調整雲台,最後蹲下,貼著地面確認角度是否水平。動作都慢,卻不拖泥帶水。
「就定在那個位置,等等臨演要從後面走過來。」助教說。
夕語點頭,把機器搬到預定的位置。燈打得有點強,光從左側斜灑,照亮教室半面牆,也照亮了即將入鏡的人。他把取景框調小,盯著畫面裡的走廊,等待指定的那一秒發生。
就在他重新對焦的瞬間——有個身影從畫面邊緣慢慢浮進來。不是主角,不是演員名單上的任何一個。
逆光下,那人影子被拉得稍長,輪廓淡得如鉛筆輕擦過素描紙,只留下柔軟的排線。不透明的飲料杯握在她掌心,杯身一片空白,看不出裡頭是什麼。長髮披在肩上,落至腰際,髮尾細碎,被光輕輕托起。她穿的外套樣式很簡單,單色、乾淨,中長版的大衣在她走動時微微擺動,釦子沒扣上,領口因風而微微敞開。
她走得不急不慢,與拍攝無關,也沒有任何要上鏡的準備。但那一秒,她抬了抬頭——似是聽到有人叫她,又好似只是確認自己走的方向。眼睛與鏡頭在光裡短暫重疊。
夕語沒有移動,卻像是被什麼輕輕推了一下——胸口往前撞了半寸、又縮回。說不上痛,只是一種極輕的震動,似光刺過身體、亮了一下。他很確定自己沒有按下錄影鍵,但那一瞬的光與影彷彿自動刻進記憶裡。
她很快走過鏡頭邊界,背影被走廊的光線切開,深色與淺色交錯,似斷得乾淨的剪輯點。下一秒,導演喊了彩排的位置,現場恢復成規律的忙碌——有人移動燈架,有人檢查收音,有人為主角整理衣襬。只有夕語停了片刻,視線落在剛才那個空下來的走廊段落。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或許只是等那個剪影再度出現在畫面中,又或許什麼也沒有,只是光的錯覺。他輕輕吸氣,鼻腔裡是器材的鐵味、膠帶的塑膠味、冷氣的乾涼——沒有她的味道,也沒有任何線索。但胸口還留著那一下被光輕觸過的感覺。他抬起頭,看著那塊空白的光。
那光落下時,他又一次抬起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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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工後,夕語把機器推回器材間。輪子在地面上滾動時發出輕微的振動,規律、單調,而他的注意力卻沒有因此回到日常。指尖碰到金屬邊角,冰涼的觸感讓他想起那個影子——不是她的臉,也不是身形,只是一個被光切過的輪廓。
他站在架好的燈架旁,看著剛才拍攝的走廊方向。那裡空空的,什麼也沒有,可他總覺得自己彷彿漏掉了一個畫面。
「夕語?這邊要歸位了。」同組的人喊他。
他應了一聲,把三腳架折起,卡扣喀地一聲合上。那聲音乾脆,可他腦裡卻浮出另一個聲音——塑膠杯壁凹陷後回彈的聲音。有人握著杯子、指尖無意識地施力的那一下。
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聽過,或只是注意到她之後,大腦自動開始補足記憶的缺口。某堂課教過:畫面裡缺的,不一定要補。但腦海裡缺的,人會忍不住想像。
夕語將器材全數歸位後,走過走廊。光已經淡了,傍晚的天色把地板照成一塊更淺的灰。他站在與她擦身的位置,低頭看著地磚的紋路。什麼都沒有,連她的影子都早就被收走了。
可是他記得她抬頭的那一瞬——彷彿微風將人推起來,很輕,輕到他知道自己其實什麼都沒看清,甚至連她的五官都沒有印象。
他記住的只有光,光落下來的方式——那光在她髮尾停留一秒,而後落回他身邊。夕語深吸一口氣,鼻腔裡是一天還未散盡的器材味。
他不確定那個瞬間算不算「相遇」,卻明白心底有什麼輕微地被推動了。不是心動,也不是喜歡——沒有那麼濃烈,也不到戲劇化的程度。更像是他初次意識到:自己向來走得太習慣獨自,而剛剛那一刻讓他模糊地感覺到——原來,也可能有另一個人能和他並肩走過同一段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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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習前,夕語把相機裡的素材匯進電腦。剪片室只有一盞檯燈,光線低低地壓著鍵盤,如湖面向下沉。冷氣開得太強,空氣乾得近乎沒有味道,唯有機殼散出淡淡的金屬氣,混雜著冷媒味,如白天器材間的殘影。
他拖曳時間軸,把白天拍的走廊段落找出來——學生群演經過、主角停步、助教入鏡調位置……每一格都在正常運作,一如它們原本該有的模樣,但他等的不是這些。
夕語放慢播放速度,幾乎是逐幀地看。
光斜斜地落下,走廊被照成乾淨的長條。她應該會從這裡走過——如果他有按錄影鍵的話。他停住,畫面靜止在那條空下來的光帶。沒有影子、沒有背影,什麼都沒有。
可胸口卻在看到這片空白的瞬間,又被輕輕刺了一下,不痛,更似吐息擦過神經——很快、很亮、很短暫,彷彿身體比記憶更早想起。他抬起手,指尖停在空白的那格上方——白天那一瞬,她的輪廓就是從這裡浮進畫面的。光線推著她的髮絲,杯子的塑膠面反著淡光。
他不記得聲音,也不記得顏色,甚至連她的眼睛是不是看向這邊都不確定。記住的只有——光落在她身上的方式,幾乎似是為了她而亮,又似是因她而稍微偏移。
那光落下後,又返回他臉上。他想,那就是刺痛的來源。不是她,而是那束光穿過她,連帶撞上了自己。
夕語深吸一口氣,胸腔微微發緊。剪輯檯前的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正在「尋找」一個根本不存在於影像中的人。
那一瞬,他感到些許不安,彷彿第一次發現自己的世界裡,其實也缺某個人。不是思念,也不是渴望,只是第一次,很真實地,意識到空白處也有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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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剪輯後,夕語將電源關上,房間瞬間暗了幾度,只剩窗外的路燈散出橘黃色的霧狀光圈。夜裡的風從門縫滲進來,帶著淡淡濕氣,下過雨的泥味,是白天器材間沒有的味道。
他提著背包走下樓。教學樓的階梯總有些似曾相識的回音,那是這個系館特有的一種空洞的聲響。他走得不急,但步伐比平時更短,彷彿他無法完全將注意力從胸口那一處移開。
走到白天拍攝的那條走廊時,他下意識地停下。夜裡光線改變了角度,地板上只留一條細細的亮。沒有逆光、沒有影子、沒有任何能再觸發記憶的線索,但他的步伐仍不禁在亮與暗交界處放慢。
那一瞬間,他突然意識到,原來這些年,他習慣一個人搬器材、一個人走場地、一個人剪片、一個人回家。這條走廊,他走過無數次,從來沒有誰與他並肩走過。而今天不同,不是因為她真的站在這裡,而是他第一次猜想、甚至試著想像——如果有人走在旁邊,會是什麼感覺?
夕語垂頭,看著被夜燈切成兩段的地面。那種想像既陌生又輕得似微涼的夜風撫上手臂。不是甜,不是熱,不是悸動,更似一個空洞自胸口慢慢向外擴散——彷彿世界忽然為「另一個人」留出了位置。
他沒辦法形容那感覺,思緒不斷回到白天那一瞬陌生而新鮮的感受:似有光點在胸口跳了一下——短、亮、帶著一點不確定。
他抬起頭,遠方的路燈被霧氣拖得微微發散,似被揉開的光,在水彩紙上暈開。他看了很久,直到胸口那一下刺痛變得更輕、更遠,彷彿白天的記憶只剩最後一格、最後一點亮——然後他轉身往校門口走去,步伐仍是獨自一人,安靜、規律、沒有旁人。
但空氣裡多了一股無名的暖意——就落在他身側,在那個他第一次看見、第一次希望有人能與他並肩而行的位置。
光落下時,他又抬了抬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