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の跡〉試閱

〈光の跡〉試閱

西西

 

今のうちに/旅をしよう/僕らは

「趁著此刻/我們出門旅行吧」

◼︎

 

我常將自己的生活比喻為「紅舞鞋」,經典的安徒生童話:僅想滿足虛榮心的孩子對神的不敬,代價是失去雙腿。可是滿足虛榮又有什麼錯呢?生活除去虛榮,意義總是無跡可尋。只是我們仍繼續舞著,無止盡地旋轉與跳躍 ——傷痕累累的雙腳會流下鮮血,浸染那雙漸次褪色的紅舞鞋。一再地,得以續燃那抹豔紅。想著狠心砍下自己的雙腳,卻又惶恐痛楚。

舞步姿勢正確嗎?我所傳達的有被好好地看見嗎?為什麼停不下來呢?

為什麼要跳舞呢?

邱妙津在〈鬼的狂歡〉裡寫著「踢掉你老爸蹩腳的小鞋子」、卡爾維諾在《命運交織的城堡》的塔羅牌中寫著:「踢開你磨腳的鞋子,開始跳舞」。而星野源只是唱,趁此刻,我們去旅行吧。赤腳也好,穿鞋也好,去旅行吧。

穿著你的舞鞋去旅行吧。有人卻這麽對我說。

然後驚覺生命的軌跡是如此運行 — — 邱妙津或是卡爾維諾 — — 他們分別在我不同年份的日記中被記了下來,為我的疑問留了註腳。直到某天串連起來,告訴我過去舞下的腳印是有意義的。意義,去思考凡事的意義的話,空虛只會無邊無際地襲來。認真鑽研〈光の跡〉的作詞,他問為何會消逝無蹤呢?生命的痕跡,總是。我才想起這句自我喊話,侷促的淚便落了下來。

於是我去旅行了,在將換季的九月裡,去了兩次日本。

九月的臺灣還是好熱,卻總有風吹動紗窗上的塵粒,使眼角發癢。節氣間的轉換還是在潮濕的房間裡被放大了,身體敏銳捕捉到這些,心也像逐漸爛熟的、將接收枯葉的土壤,跟著乾涸起來。年少善感的我或許會自憐為憂鬱,並刻意讓自己浸淫於此。可這個詞已太過浮濫了,只是慾望削減、食物索然無味而已,明明已經很用力地在生活啊,怎麼會感覺什麼都不想要了。

除卻冗複的教書、研究的日子,對生活的期待只剩未知的事物。

五月我沈迷於《MIU404》這部日劇,間接地,重新地認識了星野源。初次知道他是因為多年前風靡一時的《逃げるは恥だが役に立つ》以及主題曲〈恋〉,大概也是許多人成為星野源粉絲的起點。而我只是記得新垣結衣慧黠可愛的笑,以及她身旁留著厚劉海、總是笨拙地用整個手掌去推粗框眼鏡的平匡先生。

有點後悔。看著已經愛上星野源的其他朋友,後悔沒有早一點去挖掘窗內的他。九月初的第一次旅行便全憑一腔熱血,抓緊夏日末端的三天假期出行,只為了看野木宇宙編導、融合《MIU404》及《UNNATURAL》世界線的電影《ラストマイル》。那是第一次沒有任何附屬的旅行 — — 不是為了研究、不是為了探親、不是為了工作,我拉著伴侶坐上狹窄的廉航,身體被壓縮至一個位子的空間,似乎就能聽見了。聽見心跳對某件事強烈的慾望與興奮,伴隨機翼拉起時從腳底竄升的失重感,轟隆隆地堆疊起來。

在飛機上讀完了星野源《從生命的車窗眺望》中譯版。來到大阪。

旅行是沒有目的的。如果說生命是一趟旅程,短暫從電車下站或轉乘都是為了繼續前進。第一次到日本什麼都是新的,雖說臺灣的街道儼然全被日本連鎖店佔據,但新的總是好的。雨跟著我們來到這裡,也有一股新的味道。

 

「過去 背なに雨 目の前には/まだ知らぬ景色/惹かれ合うのは なぜ/ただ「見て 綺麗」だと手を引いた」

「過去 背負著雨天 眼前展開一片/未知的景色/我們為何彼此吸引/只是說『看,漂亮吧』而牽起了手」

 

「我們為何彼此吸引呢?」他問。只是看見了新的、未知的景色,所以說著好美而牽起了手。看電影的時候,一旁的伴侶睡著了,我努力聆聽語速過快又沾黏的語言,緊盯著碩大的螢幕而有些慌張。但我們還是牽起手來。意義,或是目的。聽不懂也沒關係。

 

「ほら 景色が 増えた/見つめ合う 無為が踊る 手を繋ぐ」

「你看 景色 燦爛多姿/彼此凝視 無為起舞 手牽著手」

 

旅行的舞步散漫而慵懶。平日的我總是告誡自己前進,那雙紅色舞鞋是不可以停下來的。但旅行,旅行是走過一個個新的地方,沒有實質的進程,沒有生產世俗的被認可的價值。卻亦是不斷地踏步,不斷接受,而感到輕盈起來。無為起舞。

僅僅看見星野源透過此刻唯一的光源現於面前,就感到久違的幸福。

第二次再見時是九月底,在東京。東京之旅是第一次獨自搭飛機,與沖繩的大學友人告別,就從日本國內線出發了。抵達成田機場已經晚上九點,乘坐兩個小時的機場巴士到東京車站,再轉東西線到大手町。晚上的日本街道非常安靜,拖著行李箱差點走進像要被謀殺的漆黑小巷,迷路了二十分鐘,在午夜前仍是順利抵達了青旅。

一個人的旅行又是不一樣的,拉上布簾的四號床構築的是私人空間。盤算明早幾點起床、如何搭車到日比谷看早場電影、得抓緊時間到TBS SHOP一趟、怎麼從東京到池袋與朋友見面。後設想來,出發前那抓住救命稻草般的探問:旅行能夠拯救我嗎?似乎預定的出走、緊握在手裡的時間就能解釋一切 — — 未來。他這麼指著前方的盡頭。

所以我很喜歡〈光の跡〉的另一個曲名〈Why〉,那也是問句。為什麼呢?我總是責問自己,或在引導學生時說出口。只是為了學會使用陌生的語言,在發出「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時要放慢語速以免舌頭打結(並且壞心眼地與朋友模仿起臺日都將話語含在舌下的壞習慣);只是為了當個入境隨俗的旅人而側身傾聽電車上的瑣碎八卦;只是習得聽不懂時就搬出「大丈夫です」的觀光客無賴技巧;只是為了跨越天空和海,與多年未見的、在東京生活的高中同學重逢,一起走在東大校園,說這裡根本就是臺大嘛。

或是在東京的最後一天又看了第三次電影,從聽得一知半解到頓悟於野木亞紀子的伏筆所震懾、熟悉的「鋼珠」掉落聲出現,連續的浪潮從身體內部湧起。那就是開關啊。我再次獲得了答案。

「命の跡/消えてゆくのに なぜ/ただ 忘れたくない思い出を/増やすのだろう/ほら 出会いは 未来だ」

「生命的痕跡/為何會消逝無蹤/只是徒增不想忘懷的回憶罷了/你看 相逢 就是未來」

回國則是不可避的疲倦,紅眼班機落地,為了省錢在機場睡了一宿,趕著第一班機捷回家。簡單盥洗更衣,上助教課,下午去補習班教書,再返家。又回到一成不變的、紅舞鞋的生活。但當我在黃昏中從捷運窗外看去,卻想起友人S在一次我替她拍照後說:這張照片真有文湖線的陽光感。文湖線的陽光感是什麼呢,總是西下的夕照,以及雨後的放晴,雲層棉絮般交雜又拉扯著。

遺落在玻璃上的雨反射陽光會變得晶亮,讓一天的收尾像魔術,金色光影能引領疾速的列車,將錯位的事物拉回正軌,一個好的結局。平凡不過的一日。而我就住在這條線上。

相遇即是未來。星野源的歌聲透過耳機傳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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