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心
深月雲層壓得低,天色仿若一塊被揉皺的灰布。箭場四周沒有聲音,只有濕氣在草間緩慢地蒸。草皮軟得如吸飽水的海綿,下陷的鞋底又被風勉強吹乾。她站在場地邊緣,左手壓弓,指節泛白。空氣裡有泥的味道,和皮革上殘留的熱氣,一點鹹,一點鈍。
第一支箭落在靶心右方,幾乎準確。那細微的誤差,像呼吸時胸口一瞬間的停滯。她沒有皺眉,只是吐出那口氣,重新收弦、再搭。
風繞過她耳邊,帶著被水浸過的冷。那冷不似寒,更似黏。風像無形的線,拉緊她的脈搏。下一箭仍偏了——角度幾乎相同,誤差一樣精確,彷彿她不是在修正,而是在複製錯誤。
「重複是一種懲罰。」聲音從靶前傳來,平穩,沒有情緒起伏。那語氣不像警告,更像某種結論。
她抬頭,看見他站在箭靶前。灰白的光線落在他肩上,他一動不動,連影子都安靜。她沒有問,他也不解釋。
空氣停滯的時候,時間總是被放得更長。她舉弓,箭尖指向他眉心。遠處的鳥鳴被風割開,瞬間消散——那一箭擦過他的臉頰。氣流在兩人之間裂開,帶出短促的聲音,像水面被劃破。紅線浮在他肌膚上,血未滴落,在光下亮了一瞬,隨即沉成暗紅。風掠起他墨色的髮,髮絲在光裡一閃又黏回皮膚。
他沒有閃,也沒有眨眼,彷彿只是在確認一件早已發生的事。風從場外滲進來,帶著雨前的味道。她的弓弦還在震,那細微的嗡聲彷彿懸在兩人之間的線。
「業餘。」他說。唇角微微上抬,語氣輕得幾乎消散在風中。
她垂下弓,手臂的肌肉還在抖。她聽見自己的呼吸聲,混在風裡,快又淺。那是疲倦的氣息,不是慌亂。下一支箭,她沒有搭上。
靶心被染紅。他仍站在原地,姿勢沒有改變。她看著那箭,插得不深,彷彿不確定自己是否該落地。空氣突然沉了下來。雲隙在遠處裂開,光線穿透,打在他濡血的臉頰上——那光冷得發白,似被封存在玻璃裡的陽光。
她轉過身,不再看他。風在她背後聚起又散開,掀起外套的下擺。草地的氣味變重了,濕泥混著血腥的鐵味,一點悶,一點暖——風似乎也沉了一些。
箭未歪,卻從不準。而他的血,成了靶心之外最清晰的落點。
她走出箭場,風從側面吹來,衣襬被拉出一條線。那不算逃跑,亦非真正離去,只是換了方向——但她終會回到同樣的位置。而他仍站在原地,沒有退也沒有進,如那支未拔的箭,釘在她尚未命中的位置上。風再一次掠過,帶著濕草的味與鐵的氣,吹散雲層的邊。
遠處傳來第一道落雷,細微、遲緩,似遲來的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