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日光存在缺口〉
冉冉有某段時間裡頭,這裡什麼也沒有。
在那之前與之後都不是那麼空蕩,伊拉那想。儘管只剩下滿地殘骸,仍然能窺見往日痕跡,人類曾在此長久居住,挖開大地蒼鬱的植被,種下一座座樓房;而人類離去的很久以後,樹林重新生長,吞併那些在風裡逐漸腐朽的過往。中間是不是有段時期空空蕩蕩呢?像全然被遺棄了、誰都走了、什麼也沒有了。這裡。
其實如今仍然空蕩蕩的,可至少比他剛剛甦醒的時候顯得熱鬧一些。除了逐漸茂密層疊的林木以外,偶爾有行經的鳥獸,或者他的同類來此探望,在他身旁坐個一天半日,光線凌亂隨意地篩落,形成總是不同的圖形。
他不記得自己在這裡多久了。時間在他們身上沒有太多意義,與他類似的這些身影彷彿大地的眼睛與耳,指尖與歌喉,在荒敗太久的廢墟裡現跡,遊蕩不知何時逐漸生成的雜林之中。他們與曾經佔據此處又棄之不顧的人類擁有類似樣貌,卻又缺東少西,毫無緣由地喪失或聲音、或視力、方向感或行動力,不具有性別和進食的需求,甚至外貌也幾乎不隨歲月變化;卻又接納許多「人」以外的,碎散的光斑、舊日的迴響、蔓生的藤葉,順著這些殘影的缺口留駐其上,再無可分拆。
他早已失去雙足,自從存在起,伊拉那的腳掌便紮根於地面之上,完全喪失行走的可能性,灰白的樹皮自腳踝起,隨四季更迭向上蔓生,吞沒類似於人的骨肉形貌,成為光陰難得在他們族類身上清晰留存的印記;而失色的蒼白長髮漫過肩頭、背脊、腰腹,在他不確知的某處纏結、染上植物的青綠,探開鮮嫩葉片,環繞樹體成了無數藤蔓。如今枝椏早已探至他咽喉,繞過頸部繼續向上穿行,或許某一日起,他將無法動彈。
時間在帶走他呢,或養育他呢;樹木在吞噬他呢,或者是他正逐漸茁壯著呢。他只是長久半睜著有如月光凝成的栗黃色眼眸,數過這方復生之林生長的模糊春夏。
時間,他想著。時間啊。
艾勒里出現在平凡得難與其他日子區別的日子。伊拉那第一次見到他時,這張新面孔的輪廓甚至還有些模糊,束著長直的橄欖綠頭髮,神態平靜,像森林裁下的一塊剪影。艾勒里是伊拉那給他取的名字,意思是森林的孩子。艾勒里,他這麼喊。
森林的孩子沒有回話。他學著伊拉那張開嘴巴,卻只是張開嘴巴,四周依然是寂靜——森林所謂的寂靜,帶有風聲與枝葉摩擦的窸窣,遠處流水途經的響動,在等待言語發生的空白裡,流進伊拉那尖長敏銳的耳中。新生的輪廓更清晰了些,褐眼溫和無波,仍然沉默。
他想他原來不會發出聲音。伊拉那灰白的面龐勾起不明顯的笑意,挪動逐漸僵硬的手臂,觸碰那張寧靜的面容。
「聽聽這片大地吧。」他說。
如果他們生來是超越時間,要長久注視這片逐漸甦醒的大地,那麼噤聲的理由是什麼呢,無可動彈的理由是什麼呢。噤聲者當然沒有回答,他也沒有問話。
艾勒里不時會回來看他,陪陪這個無法動彈的朋友。伊拉那的世界只有那些型態各異的樹,有些樹縫裡攀了鐵鏽,以不可見的速度緩慢生長;青草與灌木的根系向下撥開土壤,一年一枯、隔年再長;雀鳥大多途經、偶爾暫留,以及悠長的風與繞行的日光。當然一切不以他為中心,但對他而言,以紮根處為出發點,世界便是如此一個圓。
而艾勒里會從圓以外走來,通常帶著路途裡撿拾的小玩意,在他身旁待上一段無關緊要的時光。削一支木笛,或聽聽林木的聲響,偶爾伊拉那說起話來,他的友人會抬起頭,溫溫笑著比劃手勢回答。冬日裡或許會帶來一把短梯和小刀,爬高替這個樹朋友修剪去春夏蔓生、秋日裡尾端逐漸枯黃的亂髮。
「艾勒里。」那日正被修剪頭髮的腦袋動了動,灰白如雕塑的脖頸難得裸露出來,微微偏向後方,不過仍然看不見艾勒里。
他感到肩頭被碰了碰,像一隻鳥停駐的力道。但他沒有繼續出聲。柔軟陌生的短髮被輕盈吹起,逆向時光並搔過耳垂。他們知道綠藤生得很快。細小的腳步聲響起,是艾勒里跳下矮梯,繞到身側看向對方。
伊拉那此時注視著遠處。「最近在想,這片土地之前大概有一段什麼也沒有的日子吧。在所有故事結束以後,新的開始以前。」他嗓音清淡,彷彿一切都很遙遠,問話不像問話。
他沒有低下頭時,無論艾勒里是否回答都無從知曉。不過艾勒里確實沒有回答,只是收起刀刃,結束窸窸窣窣的剪髮時間,他往前走了幾步,走進伊拉那的視線範圍,轉身面向對方。
樹冠以外的太陽又往西走了些許,日光遙遙傾來,在樹木與樹木間勾勒出少年身形的空白。
圓裡頭的時間行走著,陽光沒照到的影子行走著,以他為軸。
艾勒里走了回來,替他理順髮流,像個孩子替喜愛的大樹扶正枝椏。這事同樣的無關緊要。
他有很多方法數算時間,關於時間,大概是日月與季節,冷與暖之間,大概是生長的長髮,一首笛曲的頭尾。再更大的跨度,一窩鳥兒從孵育至逐漸離巢,一條河從水窪至流向遠方的溪流,一棵樹從幼苗茁壯成他看不見頂端的大樹,一片空地從荒蕪至蓊鬱,一個故事結束到下個故事開始。
那段時間持續了多久呢?
——光裡的空白朝他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