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賴性物件
EmiCyn by 深月清晨六點一刻,窗外是未醒的城市。
薄霧依附在玻璃窗上,彷彿半醒的夢。窗簾掀起一角,奶白的天光自咖啡濾紙一點一滴滲進室內。光斑移動至地毯、桌角、衣櫃邊緣,最後停在空空如也的菸盒上,無聲地控訴某物的遺失。
辛西亞蜷在地毯上,赤著腳,紅著眼,滿頭凌亂的紅髮如殘燒的紙邊,還帶著昨夜煙酒交織的餘味。她的指尖翻過沙發縫隙、口袋,甚至床底與書架後方——那只她用慣了的Zippo不見了。她原以為自己不會在意。
「只是個打火機……不是什麼要命的東西。」她反覆對自己念叨。
可她的手指在發顫,她的淚在眼框打轉,她的心率不由自主地加速,直至心口發疼。香菸已咬在齒間,鼻息中仍殘著昨夜的煙味,若有似無,仿若還未完全散去的夢。那熟悉的重量彷彿也在求一縷火星——一樣急促、一樣無聲。她反覆舔拭乾裂的唇,卻怎麼也點不著。那一縷未起的火將她逼到牆角,宛若夢魘般的深井再度張開,幽深而黑暗,吞噬,下墜,窒息。
廚房裡,半自動義式咖啡機啟動的嗡鳴聲為清晨拉開序幕。熱奶氣騰起,陶瓷相碰的輕響溫和而清亮。愛蜜莉亞一如往常準時起床,熟練地煮了兩杯拿鐵,一杯灑了肉桂,另一杯什麼也沒加——為辛西亞保留的空白。不是情人間甜蜜的特殊照顧,僅僅是日復一日的習慣,如深夜寢前為她留一盞燈。
「找什麼?」愛蜜莉亞靠在門邊,語氣溫淡,沒有一絲睡意。她俐落的黑髮短而鋒利,睡衣在身上柔順無聲。
「打火機。」辛西亞勉強吐出幾個字,語調短促,彷彿為一個不該說出口的錯誤致歉——為自己的失態、為這個失序的清晨。
愛蜜莉亞看了她一眼,沒說話。她端著兩杯拿鐵走近,將無調味的那杯放在她面前,摘下一隻耳環——那對母親留下的珍珠耳環,從不離身。
「先用這個吧。」
「你在開玩笑?還是又想逼我戒菸?」辛西亞蹙眉。
「不是真的讓你用來點菸。」愛蜜莉亞將耳環平放在自己的掌心,向前遞去。「你說過,人總要靠點什麼才能撐下去。」那句話懸在空中。是的,人終究得靠點什麼活著——咖啡、酒精、藥物,或是一個能重複下去的早晨。並不是因為那東西有多值得,只是沒了它,人就無以為繼,漂浮在生活之外,連墜落都沒有方向。
珍珠在微光中發出朦朧的光,宛如清晨未消退的星。辛西亞沉默地接過耳環,微涼的指尖觸及愛蜜莉亞溫暖的掌心,察覺那幾乎看不見的一層繭——或許是長年學習馬術留下的,又或許是在每一次抓住她、接住她、擁著滿是尖刺的她時,隨著歲月一點一點磨出來的痕。
「你有病。」她輕聲說,卻沒放下耳環。
「你不也一樣?」愛蜜莉亞微笑,轉身進了浴室,隔著門,水聲淙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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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時,整座城市靜得似剛死過一場雪。
愛蜜莉亞走進辛西亞的房間,腳步靜得似夜裡的貓。她用拭銀布仔細擦拭過那只Zippo,此刻的它煥然一新,乾淨得發亮。或大或小的刮傷與磨痕仍在,一如那千瘡百孔的過往——連續的過往記憶造就現在的我們,尤其是那些無法抹去的過往。
她彎下腰,小心地將打火機放進枕頭底下。走出門時,她回頭望了一眼。辛西亞側睡著,手背蓋在臉旁,她的睫毛落在臉頰,一動不動,似一個無風的晴天垂下夜幕,時光也一同靜止。柔和,恬靜,又帶著幾分清醒時不曾表露的脆弱。
愛蜜莉亞沒留下字條,她從不擅長解釋,更不擅長表達情感——尤其是對辛西亞。那只她放回的打火機,是她自願交出的某種權力,也是她胸腔深處那一點不肯示人的柔軟。她一向理性而防備,總是能夠掌控一切,如今卻在沉默中交出控制權。 既不似愛情、亦非告白,更似無聲的交付——比言語更近,比擁抱更深。她把能夠刺穿自己的武器遞給對方,也把自己推入那溫熱的掌心。 那裡有心跳,有呼吸,還有她不願承認的信任——沉、慢、燙,卻真切地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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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點,辛西亞醒來時發現那只打火機。她沒笑,也沒哭,只是靜靜將它放進抽屜最深處——與那只耳環並排。
自那天起,她再沒提起那只打火機。愛蜜莉亞慣常佩戴的那對珍珠耳環,也悄然成為單只。似未竟的話語,各自被藏進無需回收的沉默裡。她們完成了某種無言的交換——不談承諾,不言原因,也毋需歸還。她們為彼此留下一塊空白,好讓那些無以名狀的情感得以停留,不必解釋,也毋需佔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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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著一道牆,愛蜜莉亞聽見抽屜闔上的細響,沒有起身。她側過身,讓未眠的街道上那將落未落的光,透過窗簾縫隙灑在掌心。那掌心曾握住一隻耳環,也曾替人遞出無形的火光。她闔上眼,呼吸隨之收斂,整個世界靜得只剩心跳在胸口裡微微作響。
她們不是情侶,不是世俗可貼上標籤的關係。她們只是室友——但每一次低聲的呼吸、每一個未說出口的舉動,都比任何詞語靠得更近。將那只打火機親手藏進枕下時,她便已明白,這段關係也許從未燃起名為「愛情」的火苗,卻在漫漫長夜中,彼此為彼此,微微守著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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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晚一些的黑裡,睡意退去又回來。愛蜜莉亞沒有再聽見聲音,她只看見窗邊未拉緊的那一小方縫隙。天色仍暗,星光稀薄,遠處街燈低垂。手掌貼在胸口,心跳穩定而清晰,節律在體內輕敲——一下、二下、三下。
她們不是情侶。她們不會在玄關親吻告別,也不會在彼此的備忘錄裡準備驚喜。她們不稱彼此為「另一半」或「伴侶」,甚至刻意避開「重要的人」。她們是室友,正如租約上的黑體字,乾淨、清楚,沒有餘地。
而她從未糾正。也從不強求更名。
有時,她會在夜裡夢見自己用那只耳環為那人解開封印,或替那頭凌亂的紅髮點一點微光;醒來時,她只把耳環收回抽屜,與打火機並排,靜靜地放著。
那耳環已伴她多年,是母親遺物,是責任的遺緒。將它交出去那一刻,連自己都不確定是否會再戴上。但她不曾後悔,不僅僅是因為後悔於她而言是無用的情緒,更因為辛西亞確確實實收下了那只耳環——那是她沉默的回應。當她親手將那只打火機藏進辛西亞的枕頭底下時,愛蜜莉亞便已明白,這段關係也許無法被命名,卻實實在在地有過信任的交換。
沒有保證,沒有告白,甚至連一個「我們」都透明得彷彿不存在——這樣就好。她對自己說,語氣輕柔,似一縷吐息。這樣就好——她再次重複,轉身窩回被窩裡,身體蜷成一彎月牙,如孤寂無際的黑夜包裹那一抹淡淡的珍珠白,靜靜等待天光升起。
這段關係不需要名字、保證、對話,也不需要「我們」。
窗外仍是夜。縫隙裡的天色將一點一點亮起。那光不耀眼,也不炙熱——只是靜靜地,足夠讓人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