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放逐之地》
卻惜_
如今希斯克利夫這個名字已然有它的主人,我不便再使用了;可上帝並無賜我其他名姓,所以我想,以恩蕭的長子自居,或許才是最好的。(石楠這個小名,也被凱瑟琳所奪去;我的妹妹啊,希斯克利夫想必是妳相當重視之人!既如此,為何妳要來天堂見我?妳應該與他在高沼地一塊的!)我在此記錄一段家妹(此處將以凱瑟琳稱呼,畢竟我沒有機會喚她作凱西,而這個小名亦已經被奪走了)與希斯克利夫(名字的主人)的談話,希望上帝有眼,能夠拯救被迫分離的可憐靈魂。這一切實在悲慘得教人哀泣。
(簡言之,希斯克利夫是在弟弟和妹妹之後出現的孩子,與妹妹交好,與弟弟的關係則不怎麼樣。我那不成熟的弟弟嫉妒薰心,見不得父親偏袒與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孩子;我的妹妹則和他建立了緊密的連結。之所以用「緊密」,是因為他們不僅睡在一起,無論何時在哪做什麼,也幾乎都是一起的。他們之間無話不談,儘管我有時無法聽見他們在說什麼,但只要他們前往高沼地,歡愉便如一盞永不熄滅的燈,照耀靈魂的每一處;他們在那幾個瞬間,總是閃耀得不得了,連上帝也會因為那種耀眼,而暫時寬恕他們一會。話又說回來,他們在一起,難道是一種罪過嗎?凱瑟琳一直到拋下希斯克利夫以前,都還是無辜的;另一方面,希斯克利夫在被拋下以前,也未曾犯下很嚴重的罪。上帝為何如此急切地拆散他們?我的弟弟暫且不論,好心的林頓一家為何對希斯克利夫如此排斥?就因為他的皮膚黝黑,眼睛和頭髮均如岩石一般深邃嗎?父親甚至說過他是上天贈與的禮物!倘若我父親能明白,為何他們不行?⋯⋯總之,一切苦難自他們而生,也自他們而滅;我接下來要說的,是為何上帝魔鬼也不得拆散他們的原因。是的,就連上帝與魔鬼也不行,因為靈魂是無法被分割為二的。你聽我說完就明白了。)
得從希斯克利夫離家三年開始說起。他剛返家那會,凱瑟琳簡直高興極了,整個人彷彿又回到年幼時與希斯克利夫一起的模樣,閃閃發光;只不過,希斯克利夫貌似已經不再是從前的他了。我看得出他想見凱瑟琳的渴望,卻覓不得他見著以後喜悅的光芒。本來還遲疑著原因,凱瑟琳這就替我解惑了;是啊,有什麼不安比自我懷疑更加可怖呢?我可憐的妹妹,甚至都氣出眼淚了,希斯克利夫真該早點明白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的。
那日林頓兄妹與他們在高沼地漫步。天氣曖昧,高地上空的雲一會攏聚、一會四溢的,教人看不清上帝究竟是希望這裡晴朗,還是颳起暴雨。凱瑟琳與希斯克利夫走得很近,手挽著手,幾乎都要貼在一起了。他們走得快,說著悄悄話,與林頓兄妹有一段距離;艾德格看上去不太高興,但選擇忍受。伊莎貝拉則是憤怒得幾近要發狂了,眉頭直豎,可礙於對方是凱瑟琳,這無處宣洩的怒火也只能往肚裡吞,連路上的花草都踩不得(這方面來看,林頓家的教養還是更勝一籌)。
凱瑟琳與希斯克利夫愉快地互咬耳朵,彷若在彌補三年間失去的時光那樣,直到他們離兄妹愈來愈遠、凱瑟琳問起他這些年都做了什麼以後。希斯克利夫像是一塊岩石、一座荒地復歸自我那樣,一保持沉默,凱瑟琳便知道他想說什麼了。「告訴我,希,」她稍稍握緊希斯克利夫的手,暗示他答話。「老實告訴我,發生什麼了?」而希斯克利夫當然無法對她撒謊,(事實也是一旦他面對她,便如返回幼時那樣,總是被她牽著鼻子走)他被凱瑟琳握住的手已經開始顫抖,但他當即便以另一隻壓下,以一種帶刺的語氣開口:「妳難道還不清楚嗎,凱西?這三年來,不,我一生所有痛苦歡愉的始作俑者,我最致命的軟肋,心尖的血!妳問我自己是誰,豈不是像飛蛾撲火那般荒謬的事?這一切皆因妳而生,而現在會否因妳而滅,則要取決於妳的回答了:
我擁有的這個念頭宛若荊棘,自我人生的悲慘日子裡長出、至今纏著我,使我血流不止;每當這個念頭出現,我的心便如烏雲繚繞,降下雷雨。告訴我,凱西,妳是否已經將我遺忘?比起我,妳更重視那個姓林頓的?妳不知道,每日每夜,我被這樣的痛楚纏身,究竟洗了多少次面!」話音方落,凱瑟琳便以一種不可置信的驚詫怒視希斯克利夫。她不顧他臉上的陰鬱、他眼角的沉痛和他手裡的顫抖,一把甩開他的手,給他一巴掌。「噢!我的希,我另一半的命,你怎麼可以這樣說!光是看著你這快要流淚的模樣,就讓我的心都快要碎了;我本不想打你,可你竟說出這樣荒誕無稽的話來,我只能用這樣的方式讓你清醒!」凱瑟琳又將希斯克利夫的一隻手抓起、放至自己胸前,「希,你是否感覺到我的痛苦?這顆心的每一次顫動與萎縮,都是為了我面前名叫希斯克利夫的這個靈魂;你就長在這裡,從未離開,亦不曾消失。我怎能遺忘自己的靈魂?你瞧,只是想像這件事,這裡便痛苦得扭曲了;這種痛苦,就算你不理解,也不該因為一些無足掛齒的不安,去質疑我對你的愛!」她的憤怒使她忍不住流下淚水,希斯克利夫感到愧疚,本想拭去它們,卻被凱瑟琳的堅持阻止。「你知道嗎?要將我對你的愛和對林頓的比,就和拿大海與馬槽比一樣荒謬!如果你只花了三年的時間沉思我為何看上去比較愛林頓,便是在侮辱我,也是侮辱你自己;要忘記林頓,我只需花三天,將馬槽裡的水舀盡便好;可要忘記你——我怎能忘記我自己——便是肖想讓大海乾涸!你以為這是什麼?用一個瓢勺撈八十年,一百年,哪怕我去死,墳墓都腐爛,也不可能發生!」
凱瑟琳貌似在說完那些話以後,也把全身的力氣給用完了,整個人倒在希斯克利夫身上;希斯克利夫淚流滿面地(事實上,他在她說完以前,便已經如此了)將凱瑟琳攬在懷中,她順勢挽起他的脖子,兩個人便如乾柴與火,狂亂地吻在一起(他們的靈魂所迸出的火花,是我近二十年來,在上帝見證下所看過,最燦爛的烈焰)。他們看上去像是將此生所有能夠積攢的力氣,都投注在這一個吻當中了。直到終於喘不過氣來,希斯克利夫又呻吟出聲,臉上的淚還未乾涸。「凱西,不,希斯克利夫!妳成功毀滅一切、將我殺死,如今又予我生機;而我竟也無法對妳生氣!人要如何怨恨自己?」之後他們又繼續親吻了好一陣,希斯克利夫才把他的靈魂抱起(真如是拾起一具靈魂那樣地小心翼翼),步至兄妹看不見的一處岩石旁邊坐下。後面他們究竟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我也不是非常清楚;但自他們傍晚時手牽手離開高地的樣子來看,我確信他們已經和好如初。
(至於林頓兄妹,在他們雙雙回到鶇翔莊園以後,哥哥直接上樓,直到睡前都沒有和凱瑟琳說過話;妹妹則暴跳如雷,不過過了幾天,才願意和凱瑟琳傾訴;在那之前,她都把氣撒在僕從們身上,如她近來往常那樣。希斯克利夫在凱瑟琳回房以後,依舊留守在外頭的老梣樹下,直到窗戶的燈熄了才走。他在他的靈魂被放逐至六呎之下以後,也是這麼在外頭守著的。)
很遺憾地,我的記錄必須到此結束;要是再添筆,就會給這段故事寫下傷心的結局(那樣的哀戚,我想你業已自洛克伍德的手記得知了,便不好於此再提起)。哎,我真是太難過了,可憐的妹妹,可憐的希斯克利夫!如今你們不在天堂也不在地獄,而高沼地是上帝吩咐我睜隻眼閉隻眼的地方,於是我想,或許這靈魂該是化作了地上岩石、正高興地哭泣才對。(凱瑟琳,別再來天堂了!也告訴妳的命,千萬別下地獄。你們都不屬於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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