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記得嗎

你還記得嗎


「你還記得嗎?」

 

那玩意兒經常這麼問他,毫無徵兆地隨口一問,也不說究竟希望他記得什麼。時間一久,晴真也不太在乎祂究竟想問些什麼了。不外乎是那些他沒忘可又想不起來的東西,相處幾百年,他早也摸清了祂的習性。

百年前的記憶早隨著時間風化成一碰就碎的老舊模樣,遑論更久遠以前的那些模糊片段。可偶爾,那些碎片還是會像失序的膠捲般侵入腦海,無關意願,就像老舊的畫卷強硬地在面前攤開。

時間是向前走的,古良寺近乎永恆的壽命也是。那些刻在骨血裡的日子忘不掉、想不起,最後所有的時間都只會被揉成血肉。不斷回憶只是徒增困擾,但那玩意兒自己不得安生,就也不打算讓他安穩地過,總有些撕不去的血肉會湧起、又重組成曾經的模樣。

 

那時候他還住在平安京,沒有姓氏,與山為伍。

 

山間的小神社雖不如那些神宮氣派,倒也多少過得去。一家人不需要耕田,僅是收取供奉已夠生活。他多數時間都活在清晨的微光裡,打水時看井水扭曲他的面容,離去時只留水面上難以辨認的暗紅。他的任務是學習,文字、祭儀、神樂。看父親在疫病時祓除怨靈,看母親在大旱時祈求雨水。因為他總有一天會繼承一切,走在父母的身後成為神祇的信者。

沒什麼好懷疑的,即使疫病在儀式後分毫未減,即使旱災依舊,那也只因村民們不夠虔誠。

 

他就是在土地龜裂、遍地災荒的那一年遇見祂的。

 

農民們因為天災沒了收入,附近的村子餓死大半的人,即使在村口都能聞見屍體的惡臭,偶爾往房裡看還能看見死人的骨肉正被剝離扔入鍋裡。神社沒了供奉,晴真一家人也得想辦法養活自己。那陣子父母忙得無暇顧及他,晴真餓瘦了大半。他知道那也無可奈何,該做的事還是得做,他拎著掃帚在神社裡有一搭沒一搭地整理環境。

頭頂陽光被陰影覆蓋時,他抬起頭,和不知何時立在鳥居上的東西對上眼。鴉天狗的翅膀遮住豔陽,掩去大半燥熱。艷紅的面具覆著臉,腰際的刀鞘黑得像最近沒有月的夜晚。時隔九百年,晴真已經不記得自家神社供奉的究竟是什麼,或許當時年幼的他也並不清楚。他只記得鴉天狗的模樣被記錄在畫卷上,那是不該出現在這裡的妖怪。

神祇的地界被侵入,他理應害怕、憤怒,或許還該試著驅逐祂。可他似是餓得沒了力氣,一動不動,靜靜地仰頭看祂。鴉天狗拍動翅膀,由高處落下。祂拔出腰間的武士刀,鋒利刀尖橫在人類孩童的頸邊。

鴉天狗朝他開口,牠說了些什麼已經模糊得沒法想起。倒是年幼晴真說的話依然清晰地刻在記憶裡,九百年過去也沒被磨滅。

古良寺沒去猜鴉天狗希望他想起什麼,他倒是想起自己向鴉天狗說的第一句話,他不問鴉天狗從何而來,也沒問祂究竟是妖是神。

 

他只問,你要取代神明大人嗎

 


 

成為牠的過程像血溶於水,屬於人類的部分眨眼就被吞沒、汙染。當年究竟為什麼會答應接納牠已經不太重要,已有定論的事不須問緣由,或許答應的也不是,提出要求的也不是

 

那麼久遠的事情,誰還記得呢。

 

妖化之初帶來的變化不大,只是日子過得渾渾噩噩,沒有糧食也不要緊、忘了閉眼入睡也無所謂,連日升日落都記不清。就這麼不知不覺活過大旱,又迎來洪災。像是過了很久很久,又好像只是眨眼間的事情。

直到雨水漫天,晴真才在雨幕中意識到自己。

他猛然回神,人卻不在神社裡了,只見大水淹沒平安京。下得發白的雨水遮蔽視線,什麼大旱的農地、乾涸的田野,好像都只是他睡夢中的幻境。

 

 

那是鴉天狗第一次從身體裡和他搭話,晴真沒有反應,雨水澆濕了不知何時生出的翅膀,渾身沉得動彈不得,只差一點就要被雨水吞沒。牠的聲音比雨聲輕,卻刻在晴真的腦子裡揮之不去。

 

 

災民的聲音遠遠傳來,他們說說旱災持續了兩年、又迎來將近半年的大雨,怕是神要懲罰整個平安京。可大旱之日分明是幾個月前的事,晴真見到鴉天狗那一日天空依然下不出一滴雨。

不,不對,不是這樣的。

眼前的雨幕被片段的記憶覆蓋,龜裂的田地、倒地的屍體、蔓延的鮮血,父母和村民殘缺的肢體就在眼前,他站在血泊裡,滿地是黑色鴉羽。腳底下,乾涸的土地貪婪地喝著鮮血,逐漸充滿生機。血泊裡映著他暗紅的髮,半張面容扭曲,半張臉溫和地笑著。

 

 

晴真緩緩眨了幾次眼,眼皮開闔間反覆的光暗交錯將記憶帶遠,也將鴉天狗又一次的提問拋在過去。現在東京港區正在下雨,大雨下得玻璃門外一片模糊,他的翅膀也因為水氣而沉重。他向後仰,倒在椅子上,望著天花板上旋轉的風扇嘆息。

 

「那當然,記憶深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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