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眼中閃亮的星

一、

　　冬季。輕紗似的白金陽光靜靜迤邐滿地，如霜如雪，赤腳點在木地板上的光斑中，腳尖微涼，又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煦暖。芙洛兒步履輕巧，迤迤然停到床邊。杏色長髮如瀑傾瀉在身後，虛虛壓在一襲純白睡衣長裙上，襯得氣質更加仙氣縹緲。

　　——像仙子一樣。總有人這麼說。

　　其實她不怎麼喜歡這種形容，說得好像她本來不應該存在似的。可她明明就站在這兒，站在芙蘿拉的床邊。

　　於是她更努力過日子，拚命要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唯恐那個人的話會成真。

　　說她不該＿＿。

二、

　　今天芙蘿拉醒得特別晚，是真的太晚了，瞧那地上白霜猶在，卻已徹底褪去溫度，從微暖的淡金轉為月白。纖長的睫毛挾著睡意微微一顫，搧了搧，才睜開，看見近在眼前的少女熟睡的臉。

　　她在對方額際輕輕落下一吻。早安，芙洛兒。

　　芙蘿拉沒伸手拉亮床頭燈，就著月光下床。

　　她為自己煎了一份培根和荷包蛋，在鍋底滋滋地響，在寂靜裡狂歡，鬧過了頭焦成了喀滋喀滋酥脆金黃的邊，嚐起來都是討人歡心的滋味兒。芙蘿拉邊吃邊想，什麼時候她才能跟芙洛兒一起站在陽光下呢？她多想兩人一起漫步在風中，她多想兩人一起追逐夕陽，她多想告訴她，她好想好想她。

　　想念回憶裡的她們。

三、

　　傳說，雙子是惡魔的孩子。幾千年前的傳說了，也不知道城裡的老伯怎麼會那樣深信不疑。

　　院長啊，我也是為孩子們好才這麼說，惡魔之子留不得啊，老伯說。

　　你的好意我理解，先生。但是來到這裡的孩子，就都是我的孩子，他們都是被遺留下來的天使，我不可能再送走他們，院長的語氣很堅定，也很溫柔。

　　老伯慘兮兮地呼喊，遭到天打雷劈似的口吻，啊，真是愚蠢啊，真是愚蠢啊，天神會降災的啊。

　　先生，院長的語氣相當嚴謹，恕我無理，但希望你記得政府的無神論，如果你再口出妄言，為了保護孩子們，我只能報警了。

　　芙洛兒握緊芙蘿拉的手，兩道緊緊相連的嬌小身影悄悄從樹影裡退遠了。

四、

　　芙洛兒，惡魔之子是什麼意思？芙蘿拉心不在焉搗著碗裡的麥片。

　　不是惡魔（devil），是女歌手（diva），芙洛兒說得斬釘截鐵，你還記得媽媽唱歌很好聽嗎？歌手之子，是希望我們長大以後跟媽媽一樣厲害的意思。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相信我。

五、

　　芙洛兒知道那種生硬的謊要不了多久就會被戳穿，芙蘿拉單純，但不笨。她不知道那個老伯會不會再來，無論如何，她必須保護好芙蘿拉。

　　她可是姐姐。

　　她是芙蘿拉的姐姐。

　　然而芙洛兒卻忘了，世界那麼大，她終究只是個孩子，滄海一粟。

　　那天她就不該讓芙蘿拉一個人等在樹下，她就不該鬆開牽著她的手。

　　芙蘿拉失蹤了很久，芙洛兒都不敢去算日月升落了幾個輪迴，只能每天每天跟在院長媽媽身邊，希望今天就能見到芙蘿拉。

　　是今天嗎？是今天吧。……不是今天。

　　是今天嗎？是今天吧。……不是今天。

　　是嗎？是吧。……不。

　　……

　　有時候芙洛兒會忍不住想，是不是她其實沒有一位名為芙蘿拉的妹妹，其實她只不過作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一場很美很美的夢。

　　夢裡有個女孩會拉著她的手，告訴她，看呀，那朵雲好像鳥兒；女孩會捨不得一個人吃掉蛋糕上的鮮奶油跟草莓，總要她哄了半天，才吃掉特意留到最後的紅果子，對她甜甜一笑；女孩會在睡前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對她說晚安，好夢。

　　如果是夢，能不能繼續下去啊。

六、

　　找到芙蘿拉了。她睡在奇怪的鐵床上。周圍有許多嗶嗶作響的儀器。

　　芙蘿拉消了一圈。孩子藕節般的手瘦成木棍，肉乎乎的臉頰也尖了。還好一頭長髮雖然黯淡了些，但依然漂亮。

　　老伯被穿制服的大人們架上車載走了，臨走前回頭嚷嚷著，說惡魔之子不該醒來。院長媽媽捂住她的耳朵，但芙洛兒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沒救了。那個老伯這麼說。

　　他瘋了。那些大人們這麼說。

七、

　　芙蘿拉總是在睡。睡得很沉、很穩，呼吸很緩、很淡。芙洛兒必須側耳貼在芙蘿拉瘦弱的胸膛，才能聽到生命努力跳動的聲音。

　　怦怦，怦怦，怦怦。加油啊，千萬不可以停下來啊，芙洛兒小聲對它說。

　　芙蘿拉只是在睡。醫生叔叔說不需要住院，院長媽媽也拿不出那麼多錢讓芙蘿拉住院。於是芙洛兒當起她的小醫生，不用上課的時候就守在床邊。

　　芙洛兒說，快點醒過來吧，今天的天那麼藍，雲那麼白，像鳥兒一樣；快醒過來吧，今天的點心是草莓蛋糕，那顆草莓沒有人吃掉；快醒過來吧，她要第一個說出那句：早安，芙蘿拉。

八、

　　誰也不知道當年芙蘿拉身上發生了什麼，為什麼經常昏昏欲睡，一睡就是大半個禮拜，為什麼每當曬了太陽就覺得累——就像見不得光似的。過了許多年，直到她們一起離開育幼院，院長媽媽都沒能查出原因，只好將兩個大孩子攬進懷裡，祝福未來平安幸福。

　　與世界連結的責任落到了芙洛兒肩上。她們就像被切割成台前幕後，兩人之間又隔著布幔，偶爾才能掀起布角，見上一面。然後活躍在人前的少女剩下芙洛兒，另一位彷彿不存在了。

　　芙洛兒狠狠打了個寒顫，她不敢再想下去。

九、

　　早安，芙蘿拉。芙洛兒輕輕撫過少女的臉頰，只見對方很快睜開眼，又瞇著呵呵笑了，月牙彎一樣，芙洛兒眼底劃過驚喜的星光。

　　早呀，芙洛兒，我今天醒著喔。芙蘿拉的聲音又甜又軟，宛若棉花糖，她說，芙洛兒，今天要做什麼？

　　芙洛兒一下一下順著芙蘿拉的長髮，今天下午有場考試，還有場聯歡晚會。

　　那麼你會很晚回來囉？芙蘿拉問。如果你想，我就早點回來，芙洛兒說。

　　芙蘿拉又笑了笑，她搖搖頭，我沒事，玩得開心。

十、

　　春季。雪融花開。芙蘿拉穿著潔白的連身長裙，就這麼光著腳丫子踩在初甦的青青草地，沐浴在陽光中，哼著曲兒，是小時候院長媽媽教過的旋律，金燦燦的光芒籠了她一身，恍惚間，閃耀因子好似都隨著歌聲在跳躍。

　　原來一個人好看到了極處，真的會閃閃發亮。

　　像仙子一樣。

　　芙洛兒牽著她，一步步慢慢地走，緩緩地，穩穩地，特別特別踏實地。

　　如果真的是仙子就好了，芙蘿拉有點兒睏了，揉揉眼說，那我就有魔法可以守護你，還要把全世界所有你想要的、美好的，通通送給你。

　　啊，可是，芙洛兒牢牢攥緊彼此交握的手。

　　可是，我已經擁有了啊。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