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

那年

唐人街小老虎 Jack_08


  世界一直在進步,來到這個進餐廳不再需要兩扇門的年代,新人類追求的是更平等的待遇。但人對未知的神秘始終帶著恐懼,在面對與自己相異的部分,永遠抱有戒心。

 

  老一輩的觀念尚未完全褪去,自以爲掩飾得好的大人很少去注意小孩的洞察力到底有多敏銳,大家默契避而不談的價值觀,最真實的反映在年幼者身上。

 

  江守虎的校園生活能與快樂挂鈎,卻也只是僅僅勾上。琉璃紫色的右眼讓江守虎獲得了很多來自小孩的稱贊,因為與別不同對他們來說很酷、很帥。但單純的欣賞會在年長者帶異樣的注視中消失,最後留下的只有純粹的惡意。

 

早熟的白人小孩會組成小隊圍堵江守虎。他們冷嘲熱諷,他的眼睛、頭髮、長相、衣著打扮、人種,都是他們奚落的品項。

 

  坐在長椅上的江守虎默默低頭,他把毛帽拉得更低,讓捲髮能擋住眼睛。他的眼前生了霧氣,手腳冰冷。明明陽光還把他的後背照得暖洋洋,但他卻覺得快要下雨,真是奇怪。

 

  一個佈滿咬痕的蘋果芯橫空飛過,打斷惡劣的嘲弄。一道身影擋在江守虎面前,大聲把好事者呼喝走。


  江守虎抬頭,他那比他小一歲的弟弟正生氣,握緊的拳頭高舉,用力揮動,把即將降下的大雨都驅趕走。江守虎撿起蘋果芯丟掉,把餐盒中的KitKat塞進江信鴞手裡,扯開今天第一個笑容。

 

  他的弟弟江信鴞是顆開心果,沒有人不喜歡他。


  江信鴞確實是江家的寶貝。

 

  那時候哈利波特剛出版第四集,江信鴞的睡前故事講到被同學孤立的哈利有多難過。他的腦海中立刻就想到他的哥哥,他真想和哥哥一起聽這個故事。

 

  江守虎並不住在江家,他與外婆同住,住在唐人街的街尾。雖然同在唐人街裡,但對年幼的小孩來說好比世界的另一頭。

 

  從小江信鴞就覺得人的心是偏的,因為他的外婆就是一個偏心的人,她把哥哥的時間都霸佔了,連聽睡前故事的時間都沒有。所以江信鴞會把聽過的故事都記下來,找機會講給江守虎聽。

 

  小孩容易分神,懂的生字也不多,故事講得支離破碎。江守虎安靜聽了幾次,後來他偷偷借了書,查著字典一點一點看完。在江信鴞忘記自己在講什麼的時候,他都能繪聲繪色的把故事補全。再後來,在弟弟崇拜的眼光下,講故事的人變成了江守虎。

 

  江家兄弟的感情很好,江信鴞從不覺得江守虎與他有什麽不同,因此他很不能理解為什麼外婆要帶著江守虎離開人群。他只知道外婆和江信鴞的哥哥都很神秘,平常不太跟其他人交流,好像只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他們各自都擁有的紫色眼睛,是僅存在於他們之間的聯繫。外婆的眼珠是黯紫色,只有在陽光下才能看見瞳孔蘊含的紫光。而哥哥的是瑩紫色,比他的琉璃彈珠還要漂亮。

 

  這樣的相同和相異反而讓他深刻的感覺到自己被排擠。

 

  外婆是不是不喜歡我?

 

  為什麼哥哥不和我們一起住?

 

  為什麼……

 

  江信鴞小時候問了很多為什麼,也講過很多童言戲語。隨著他長大,那些他曾經忽略的被紅筆圈起。當父母的目光成了複習點,那些淡淡的恐懼和排斥就像壞掉的水龍頭,一滴一滴往外漏,積聚出水窪。

 

  原來在江家,外婆他們才是被孤立的存在。

 

  很多的疑問依靠觀察找出答案,答案衍生出更多爲什麽。江信鴞只知道他不願對親人置之不理。

 

  兩隻眼睛顏色一樣的江信鴞拚命敲門,企圖跨進異色瞳的世界。

 

  十歲的普通男孩決定從他認識的第三個異色瞳下手。

 

  唐人街茶館住著一個年紀與江家兄弟相若的男生,叫張。張比江信鴞年長五歲,眼睛一綠一黃,像是街角電箱附近盤踞的野貓,漸見線條的五官,有著如金屬般冷冷的疏離感,稍稍觸碰卻又能感覺到溫度。

 

  張愛笑,笑的時候兩邊嘴角的痣尤爲明顯。江信鴞覺得他的臉很像教科書上傳統韓國新娘的妝容,但他從不敢說。

 

  「張,我可以聽你講眼睛顏色不一樣的人的故事嗎?」江信鴞鼓起勇氣問張,這是他認識哥哥計畫的第一步。

 

  少年笑咪咪的點頭,脖子大大小小的石珠串碰撞叮叮響。他把一條褐紅色的木珠手鍊掛到勇敢小男孩的手腕上,然後中英夾雜的跟他說了一個又一個的故事。江信鴞抖著腿、咬著牙愣是把害怕水的怪人、沒有臉的黑暗異型、沒有翅膀的天使、會吃嬰兒的孕婦、夜半會把路人拖走的無臉男等故事全部聽完。

 

  喝著花茶,張一邊慢條斯理的講,一邊看江信鴞抖得跟麵粉篩子似的,無比滿足。直到漫天金黃被蓋上層層黑紗,他才把嚇得不輕的男孩放回家。


  碰!


  江守虎的房間猛然被打開,小孩埋頭猛衝,用力撞進戴毛帽的異色瞳男孩懷裡,把他撞翻在床上,兩人滾成一團。


  「哥!我……我聽了張說的,你……遇到好多怪物……」怕到口吃的江信鴞發著抖也要講話,沒注意到空間裡似乎多了些昆蟲拍翅的聲音,隨著他的話,越來越強。「……不、不怕!我保——唔唔!」


  高頻的鳴音猛然在江守虎的腦中炸開,他一手把弟弟的嘴捂住,不顧對方委屈的目光,嚴肅且慌張的叫他閉嘴。他又飛快把門窗都鎖上,解下掛在手腕上的五圈紅繩,一頭綁弟弟的手,另一頭綁自己的。


  這時他才坐回床上,兩張相似稚嫩的臉孔靠得很近。


  「我們不說,不聽,不看。


  蚊子拍翅的聲音不曾遠去,讓人寒毛直豎的危險在搜索他們,兩兄弟緊握的手微微顫抖。江守虎怕得渾身都在發抖。但他卻還是死死牽著弟弟的手,


  江信鴞經過剛剛的起起伏伏,好像有點懂了。黑葡萄般的大眼看像哥哥皺成一團的臉,他緩緩舉起手,揚手就給了江守虎一巴掌!


  「啊!」


  這一下把江守虎打懵了,他震驚的捧著自己的臉,第一個念頭就是弟弟在責怪他的隱瞞,責怪他的體質招惹危險。


  只見江信鴞無辜的攤開手,露出他掌心的兩隻蚊子。


  儘管解釋很有力,江守虎還是被容易一驚一咋的弟弟打得有點受傷,但同時他又鬆了一口氣。再次凝神,發現耳邊那惱人的蚊子聲已經消失——被弟弟的巴掌拍死了。


  此刻江信鴞心裡的想法可比複雜多了。心裡的情緒忽然像洪水一樣把他淹沒,他看過的任何一個詞語都無法表達他滿腔思想,只覺得胸口悶悶的,鼻腔酸酸的,替哥哥難過。


  江信鴞看著他的哥哥,往常被壓得低低的毛帽在剛剛的動作中往後了點,捲髮亂翹,露出那雙漂亮的異色瞳。這時候的哥哥特別耀眼,如果他能一直是這樣有多好。想著想著,他抱著江守虎,用力在他的懷裡亂蹭亂拱,連著的紅繩繞著手腳纏成一團,但江信鴞不管。


  他只想要和哥哥講話。


  「我不會像Aunt Petunia那樣對你,永遠都不會。」


  小孩的臉貼著另一個小孩的胸膛,講話時悶悶的聲音透過胸腔引起共振。江守虎覺得弟弟就像天線寶寶裡的小太陽,聽到笑聲,就看到天亮。軟軟的從鼻子哼哼兩聲,他伸手回抱自己懷裡的人。


  「我們要像Dudley……不、還是像Weasley twins好了,一起惡作劇,一起大笑。」


  「好喔,我們天天在一起,感情不散。」


  這一年,哈利波特還在連載,兩人都不知道衛斯理兄弟的結局。恐水人和守密人歪七扭八的躺著,兩兄弟在這一矢之地安安穩穩,一覺睡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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