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侑佐/Ultraviolence 05

佐侑佐/Ultraviolence 05



05


無須追憶昨日。稻荷崎排球隊訓如是說。但宮侑始終記得佐久早拒絕自己的那一天。


高中畢業後,宮侑沒有升學,2014年稻荷崎於春高奪冠後,他接下職業球隊的橄欖枝,球隊主場在東京。同年入選U20,征戰巴林,最終止步八強。他回國時,佐久早剛結束期中,緊接著要打大學聯賽,宮侑傳來訊息,問周末有沒有空跟他一起去神社。佐久早問他要做什麼。還願。宮侑說。


「看不出來你還挺虔誠。」


宮侑那邊已讀老半天,最後只傳來兩個等號。


他們約了一大早。深秋,神社前的落葉滿地,有一名神職人員掃著地拾階而下,他身後的階梯長得像沒有盡頭。宮侑從階下看著,想到薛西弗斯的故事。佐久早從遠處走來,望見他站在銀杏樹下,金色的銀杏葉落在他髮頂上,好像能融進去,又讓風吹開,露出底下久未漂髮而長出黑色的根。


「你之前許了什麼願?」


宮侑眨了眨眼。「出行平安。」


「就這樣?」


「就這樣。」


宮侑從不和神祈求勝利。他想,手和腳都長在自己身上,神就算想幫忙,總不能下凡來附了他的身,替他上場打球吧。二傳手身體裡大多有些許控制狂的因子,能自己掌控的事,就不會假手他人,即使是神也不行,反之,例如在一塊四百七十噸的巨大鐵塊在三萬五千英呎高空飛行,而小小的人類只能系著一條薄薄的安全帶動彈不得;例如秋天的稻穗即將收割,颱風的暴風圈卻在海上偕風帶雨來回試探;例如和喜歡的人告白。絕地武士也只能收起光劍來,說一句願原力與你同在。


「我大概不會跟現在的球隊續約。」


「還有一年。」佐久早說,「現在說這個,為時尚早。」


「或許吧。其實這個隊不錯。只是我想多四處看看。」宮侑聳聳肩,又笑了。「我出發前還為這件事抽了籤。」


「如何?」


「祂讓我往前走,不要回頭。」


走到最上層時,兩個人都帶上微喘的吐息。既非觀光時節,看來也不是什麼黃道吉日,人丁奚落的神社像是時間靜止,只有風聲仍在持續。宮侑看上去有種放鬆的愉悅。他是那種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一絲趣味的人。廣場上有人撒了穀粒,聚滿灰撲撲的鴿子,佐久早默默改道,總歸難逃宮侑法眼,他濃眉大眼一挑:「小臣,怕鳥啊?」


「鳥很髒。」


宮侑已經躍躍欲試的小跑向鳥群。神社餵養的鴿子,個個肥頭大腦,被人靠近了也不會躲,只會慢吞吞的散開。趕了也不飛,宮侑失去興致,又回來了。佐久早拱起肩膀,離他三步遠,「你別過來。」


「幹嘛?我又沒碰到他們。」宮侑立刻裝起無辜。


「他們攪和過的空氣沾在你身上了。」


「太嚴格了吧小臣。」


自己到底為什麼會喜歡這麼麻煩的人?但是,即使自己被沾上小鳥攪和過的空氣,佐久早還是會在自己離他太遠的時候,停下來等一等。宮侑起初覺得他是善良,次數多了開始覺得可愛,可愛久了,喜歡也是遲早。他對於喜歡上男生,沒多少糾結就接受了。虧有一副好皮囊,雖然性格差勁(宮治評價),又打排球打到像是要與之共度餘生,從小收到的告白示好有男有女,卻從沒斷過,心動與否,宮侑還分得出來。宮侑想,喜歡就喜歡吧,不過,偏偏是佐久早,是不是虔誠不足多年,神終於要來收拾我了?


賽錢、搖鈴、鞠躬、拍手。除了希望流感和黑色害蟲消失在地球上,佐久早其實沒有特別的願望。他想到日本隊止步八強的U20,這是宮侑第一次出國比賽,想必是興致勃勃。當他說要還願,佐久早反覆思考回覆的句子,最後還是沒有多問,反正該拌的嘴少不了,不差這一回。佐久早閉上眼,不然,就希望宮侑可以找到一個他願意定下來的球隊吧。他再一次鞠躬,放下合十的雙手,睜開眼時,發現宮侑朝他這邊看過來,不知道已經過了多久。


「許了什麼願?」宮侑問他。


「說了就不靈了。」佐久早回答。


「看不出來你還挺虔誠。」宮侑促狹地說。


不是不到時候未到,佐久早被他遲來的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懶得跟他回嘴。「跟你有關。」


「什麼?」


「願望。」


宮侑聞言,露出一個佐久早當下難以一時解讀的複雜表情,像是混合了疑惑、喜悅,以及一絲絲期盼。佐久早從未意識到,這個回答竟會讓他在日後反覆咀嚼,無數次夢迴當下,他想,自己如果只是閉口不言,情況又會變成如何?然而這一刻世界線收束,薛丁格的盒子打開,貓的生死已定。


「巧了,我的願望也跟你有關。」


佐久早看向他。宮侑已經收回了目光,盯著賽錢箱前高掛的搖鈴。


「我希望喜歡的人能接受我。」宮侑喃喃,他的聲音輕得像落在地上的一片落葉。「他就在我身邊。」


佐久早愣住,起初他以為是自己聽錯了,或者是自己會錯了意,這喜歡與接受,不是他想像中的那樣,但這種自欺欺人,連他自己都騙不過去。他看到宮侑紅透了的耳朵,以及頻繁眨動的睫毛,像一隻忐忑的蝴蝶伏在眼瞼,意識到自己沒有會錯意。


「你是認真的?」


宮侑立刻抬頭來,他瞪圓眼睛,肉眼可見的臉紅了。他看到佐久早的表情,又像燙到一樣移開了目光,胡亂的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沉默,宮侑背過身去,先是懊惱的原地跳腳,最後脫力般的蹲下身,把整個頭埋進膝蓋。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小臣這個烏鴉嘴。宮侑埋怨的想。是我太得意忘形,即使佐久早接受自己的靠近、說願望與自己有關,那又怎樣呢?也不代表他喜歡我啊。薛西弗斯的故事。早在神社階下,神靈就已經在他心中埋下了暗示,是他自己太笨,沒有意會過來。他的自信心一下子落到了谷底的塵埃裡,只想原地消失。原來會錯意的不是任何人,是他自己。


佐久早看著宮侑縮成一團的背影,腦袋一片空白,他感覺身體裡有一部分久未運作而生鏽的齒輪被突然催促上工,緩慢而生澀的運轉起來,卻不得要領。「宮,我……」


「別說了。」宮侑甕聲甕氣。「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了。」


佐久早口罩後的嘴唇一張一闔,最後才說,「我的願望……是希望你找到一支願意定下來的球隊。」


宮侑回頭,五味雜陳的看了他一眼。「喔……謝謝你。」末了又小小聲的罵。「說出來就不靈了,笨蛋……」


當天他們分開以後,宮侑和佐久早時不時會響起的聊天室徹底安靜下來,等佐久早意識到時,已經錯失了再開口的時機。一直到他看見宮侑加盟了MSBY黑狼,那時他大三,大學聯賽拿了一冠一亞,一座最佳主攻手,一座當季MVP,已經有無數職業球隊遞來內定邀請,他想了很久,一方面,黑狼近年強悍有目共睹;一方面,現役成員熟面孔多,起碼他不用再花太多時間跟陌生人打交道;一方面,他實在是想念宮侑的托球了。


可不全然是宮侑的關係,很客觀。佐久早想著,遞出了黑狼的公開徵選報名,大四就考上了,一畢業便成為正選。他完全忘記宮侑是2016年加盟黑狼,有2017年約滿就轉會的可能性,幸好,宮侑續約了。與正選正式見面那天,經歷木兔光太郎和日向翔陽的電波攻擊,終於來到宮侑面前,黑狼的正選二傳看著他。「真沒想到會跟你當隊友。」


「我很強。」佐久早說。「配得上你。」


宮侑愣了愣,露出一個「真拿你沒辦法」的微笑來。在他熱愛的遊戲裡,他一向對主攻手很寬容。「我以為你不會再見我了。」


「你太小看我了。」佐久早歪了歪頭。「也太小看自己對主攻手的吸引力。」


「好吧,算你有誠意。」宮侑調笑道。「夥伴?」


佐久早看了一眼他伸出來的手,朝他瞇了瞇眼睛。宮侑扁扁嘴,無辜地看著他,改將把手握成拳頭。佐久早皺起眉,但還是把手收進運動外套的袖子裡,隔著衣服跟他擊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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