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侑佐/Ultraviolence 03

佐侑佐/Ultraviolence 03


*私設大量出沒注意


03


洗衣店。沒有多餘的名稱,就是洗衣店。


一樓前方是自助洗衣區,人來人往。佐久早一般待在二樓辦公室,算帳。姊姊說,因為聖臣數學好。佐久早想說數學好跟算帳好還是有點差別,不過看到姐姐懷裡又開始哭鬧的小外甥女,最後什麼都沒說。他從小當鑰匙兒童,知道那是什麼滋味。父母工作繁忙有其苦衷,但如果讓任何一個孩子選,誰也不會希望自己孤單寂寞。


佐久早喜歡一樓後方的整燙間。充滿蒸氣,開了空調也有些悶熱,但充斥著洗劑氣味的整燙間。每一件衣服,乾洗或水洗,手洗或機洗,陰乾或烘乾,最終都要整燙。蒸氣燙,高溫燙,立燙,平燙。剛洗好的白色襯衫是未經雕琢的大理石,整燙過的白色襯衫是殿堂之上的大衛像。整燙,是世界上最乾淨的藝術。


晚上八點以後,櫃檯服務熄燈,只留下自助洗衣區保持明亮。姊姊已提早回家準備晚餐,佐久早在前台稍作清潔,也準備鎖上辦公室。忽然他聽見有人敲了敲前台的擋風玻璃,佐久早頭也不抬,只伸手點了點掛在上方的「櫃台服務已打烊」告示牌。


「小臣?」


佐久早這才抬起眼睛。宮侑曲著一隻手臂趴在櫃台上,從用來遞錢的洞口裡露出一張臉來。「好巧喔。」


「你怎麼在這?」佐久早問。


「我來拿我的衣服。」宮侑把一張領據貼在玻璃上。「羊毛大衣。記得嗎?」


佐久早看了一眼。領取日還沒到。


宮侑歪了歪頭。「你怎麼在這?」


「這是我姊姊的店。」


「是嗎?」宮侑退後幾步看了看招牌。「怪不得評價這麼好。」


佐久早想說你搞錯了,但又覺得多說無益。「我要鎖門了。」


「我來晚了?」宮侑掏出手機來一看。「啊,真是。不過,你等等有事嗎?」


「怎麼?」


「我住得不遠。」宮侑往外指了指。「你上次借我的衣服,我洗好了,順便拿給你。」


「就當送你了。」佐久早無所謂的說。


「不行啦。」宮侑朝他眨了眨眼。「我查過,那衣服可不是便宜貨。我保證我洗得很乾淨。」


「好吧。」佐久早聳聳肩。「等我一下。」


他穿過自助洗衣區,走到整燙間。整燙過後的衣服,會套上抗摩擦的防塵袋,按編號掛在衣稈上。佐久早從S型排列的軌道中快速掠過,沒有找到宮侑的編號。或許是還在乾洗中。他想。佐久早依次鎖上乾洗室、整燙室以及櫃台,宮侑坐在自助洗衣的等候區,只那麼一點點時間,竟然就靠著牆睡著了。佐久早覺得這場景實在既視感過重,不過這次他一走近,宮侑便醒了過來。


「你最近很累嗎?」佐久早問。


「有一點。」宮侑笑了笑。「走吧?」


宮侑的家在兩個街區外。這一帶是純粹的住宅區,離市中心有約三十分鐘車程,只有少數商店,公寓不多,以平房為主,洗衣店的客人也大多是附近的住戶,入夜後可以聽見各家各戶小孩在院子裡玩耍的聲音。


「你姊姊怎麼會在大阪開店?」


「我姊夫是大阪人。」


宮侑露出了然的表情。「從來沒見過。你大哥好像來看過比賽吧?」


「有過一兩次。」佐久早說。「跟他們太少相處,以前不是很親。」


宮侑不理解跟兄弟姊妹差很多歲的感覺。他跟宮治只差十四分鐘出生,第一聲哭號起就開始較勁,從來沒有真的分開過。「現在有好一些了吧?你還幫姊姊顧店。」


「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知道了,閒著也是閒著的佐久早先生,下面一位。」宮侑笑他口嫌體正直,搖搖頭,隨即被路邊的關東煮小店吸引住,朝雨棚下走過去。「老闆,還營業嗎?」


宮侑今天穿了一件羽絨服,還帶著毛帽,從背後看圓圓的,插著口袋就更圓了,像一頭熊似的,如果買了竹輪吃,就是熊貓……佐久早被自己的想像逗笑了,埋下頭緩了緩。


時間晚了,樣式所剩不多,即使如此宮侑還是挑得津津有味。「我要……蒟蒻,豆皮包和白蘿蔔。」他回過頭,看見佐久早的頭頂。「小臣?」


佐久早還未恢復,但還是抬起頭。「嗯?」


笑什麼?「要吃嗎?」


佐久早朝他身邊湊過去。兩個人高馬大的,穿著冬衣,把整個攤子都蓋住了。佐久早看了一眼,可惜,沒有竹輪。「……高麗菜捲。」


老闆說快打烊了,送他們兩顆蛋。「Lucky。」宮侑喜孜孜的,只差沒吹口哨。佐久早只覺得人到了這個歲數,還能三言兩語討別人喜歡,也只有宮侑能做到。他們圍著店外立著的小桌,沒有座椅,只是讓人可以放下滾燙的紙碗。


「小臣先吃。」宮侑說。「我的也可以分你。」


「一起吧。」佐久早拿酒精噴了噴手,把筷子戳進蛋裡。「天冷,涼得很快。」


「我吃東西很三心二意喔。」宮侑很自然地將兩手手心朝向他,同時口頭警告。「吃一半還會丟回去湯裡面。」


「也不是第一天認識你。」


「沒關係嗎?」


佐久早把蛋擱在蓋子上,又伸手拿起了串著高麗菜捲的叉子。「這樣就好。」


宮侑咬了一口吸飽關東煮湯汁的白蘿蔔,瞇著眼露出了滿足的表情。他的眼下有淡淡的青紫,在關東煮攤的燈光下,泛著微微的黃色。佐久早對這個顏色非常熟悉,在不知傷痛為何物的年少時光,或是為救起一顆球不顧一切的賽場,那絕不是失眠導致的黑眼圈,而是即將痊癒的瘀血。佐久早想起那天宮侑手上的破皮傷口,以及當時他的笑容,只有不好的想像浮上腦海。


「宮,你看起來很累。」佐久早試探的問。「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麻煩?」


宮侑立刻笑瞇了眼睛。「我能遇到什麼麻煩?」他一邊收拾桌面,一邊開口。眼下的烏青顏色一下子隱沒在街道的夜色之中。「我反而還解決了一個麻煩呢!」


佐久早看著他的笑容,竟然絲毫看不出破綻。


宮侑的家是一幢兩層樓的平房,以他一名單身漢而言,有些過於空曠,甚至他會住在這樣的區域,都已超出了佐久早的想像。「你是什麼時候搬家的?我記得你以前住在市區。」


「嗯……大概一年前?」宮侑想了想。「你要不要進來院子等?有電暖氣。」


佐久早站在門前,停了下來。


「宮。」


宮侑狐疑地回過頭來。「嗯?」


「我知道我們很久沒見,或許關係已經不像以前那麼密切,所以你有些事不願意說,我可以理解。」佐久早看著他。「但你能不能在可以說的範圍內,告訴我你最近遇到了什麼事,好讓我可以稍微放心?」


宮侑回望著他。佐久早的雙眼,既黑又深,像一幀深邃的黑白相片,凝固了片刻的時間,沒有任何模糊地帶。


「你在想什麼?」佐久早見他沉默良久,盡可能輕柔的發問。


「我在揣度你問這個問題的心態。」宮侑說。「我想知道你的想像。」


「我注意到你醉酒、嗜睡、反覆受傷。」佐久早回答。「我只是觀察,然後關心。」


「你為何關心?」宮侑問。「我過得好或不好,為何對你來說這麼重要?」


「我們曾經是朋友。」佐久早低下頭。「即使不聯絡了,也不代表我對你漠不關心。」


「不必大驚小怪的。」宮侑似乎是覺得冷,縮了縮脖子。「你說的這些,只是我的日常,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清醒、規律的過生活,但那不等於我過得很糟糕。」


「那受傷呢?」佐久早向他靠近一步。「受傷也是你的日常嗎?」


宮侑朝他溫和的笑了笑。「你猜我的傷怎麼來的?來吧,雙魚男,讓我聽聽你的小劇場。」


佐久早皺了皺眉,他不喜歡聽宮侑在這種情況下跟自己調笑,但氣氛有了一絲鬆弛,他可以忍。「那天你跟我說,你只有一個人,你卻住在一個新婚家庭的房子裡,我借給你的衣服,根本就不貴,你也知道我的個性,卻執意要還給我,是不是有人介意——」


他還沒說完,宮侑便忍俊不禁的笑開了懷。「好、好,小臣,我懂了。你是以為我被家暴,對嗎?」


佐久早見他的反應,知道自己猜得不對,感覺臉上一陣熱。「不然是什麼?」


宮侑輕輕地搖了搖頭。「若不是知道你不喜歡,我真想抱一抱你。」他毫無芥蒂的呢喃。「你真是一個很好的人,從以前到現在,一點都沒有變。」


佐久早一語不發,只是垂下眼來。宮侑推開大門,走過鋪著石磚的院子,盆栽在冬季紛紛進入休眠,只留下光禿的枝椏。電暖器留在簷廊,宮侑沒脫鞋,沒規沒矩的讓兩隻腳懸在半空,膝蓋跪在向外伸出來的木地板上,伸長了手將開關打開。電暖器亮起暖黃色的光,像蕭索的海上亮起了燈塔。


「這是治的房子,但他還在市區打拚,而我無所事事。我的房子,還是你知道的那一間,現在給他們夫妻倆住。」宮侑說。「你說在可以說的範圍內,讓你放心。我可以說的是,我病了,小臣,我正在努力變得正常,像你記憶中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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