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論上等美味,還是母豬蹄膀

但論上等美味,還是母豬蹄膀



  天未破曉,耶特端著木盆進門,給她的表親梳洗。


  晨禱前的河水比鋼鐵更冰涼,少年留著疤痕的手沉入木盆時,打了個哆嗦才合起雙掌。布薛爾彎身撈水,潑上面龐。水珠滾向手肘,落在福舍爾家舖滿牧草的泥地上。


  表親遞來布巾,他抹抹臉以後,還記得疊好交還。彷彿一個知道禮數的首都人。


  不過面目乾淨了,靈魂仍是原來的模樣。



  「你看起來還是沒睡飽,要不要再洗一次?」表妹耶特做他的鏡子,左瞧右瞧,似乎想把他下垂的眼睛高高絞起。


  「不用了,沒精神是天生的。」怠惰是罪。父親也不喜歡這不上進的綠眼。錫恩聳聳肩,他不在乎。


  福舍爾家的土牆,合著麥稈,混著毛髮。首都人最體面的衣帽掛在那裡,與糞便融成一色。少年伸手扯來,往頭套下。但他隨即頓了頓,讓外衣不上不下的卡在脖頸與肩膀之間。


  自抵達這座小牧場起,小表親一雙好奇的大眼睛便沒有移開過。在錫恩洗浴更衣時,也是如此。


  錫恩覺得不太自在,「肥火腿」是個缺少女性的工作鋪。即便有,那也是安安靜靜地上了砧板,垂於鉤下。


  火腿巷有句老話說得好:「妓女的大腿風騷,淑女的小腿高貴,修女的腳趾純潔……但論上等美味,還是母豬蹄膀。」


  「肥火腿」的師傅撫摸過無數豐乳,擺弄過無數肥臀,自詡母豬母牛才是此生摯愛。然而,父親根本沒有把最下等的誘惑拒之門外。


  因為扶上妓女的腰肢,才有了錫恩.布薛爾。橙紅頭髮的妓女。



  錫恩也不是沒想過光顧克勒門斯南區的浴場。在困窘身下慾火的綠色歲月,他也和其他肉鋪學徒結伴走過雄雞巷。


  學徒時期每日掙來的一兩塊銅板找不到什麼美麗佳人,不過那些年裡,男孩們總是窮得抬頭挺胸,窮得威風凜凜。他們相互爭論雞脖子誰長誰短,誇耀今夜又是哪家小姐用舌洗浴他們的「雄雞」。


  總歸每個屠夫在切肉刀下都是閱女無數的,錫恩卻沒去碰真正的女人。

  歐伊西萬也沒有,砧板外的事情他概不關心。


  色慾是罪。錫恩覺得奇怪,怎麼沒人在乎和南區那些女郎相互淨身後,身體究竟得是更污穢,還是更乾淨呢?


  也許不是沒人在乎,而是沒人敢懷疑。


  畢竟連最熱衷批判的克勒門斯教士對此都無法暢所欲言。教士們當然可以斤斤計較妓女裙擺又縮短了幾尺,然而南區,開著一間間大小浴場的南區——那可是大主教一擲千金的土地吶。


  哪裡都一樣。人們以為自己為了信條流血流汗,其實只是因為出身不得低頭罷了。

  所以父親才死死守著那塊吵死人的鏽招牌,妄想哪天它會從灰鐵變成金字。


  只要低頭管好刀下的事務就可以了,錫恩曾經是這麼想的。肥臀刀下過,日子自在活。但他還是由那座高塔上的夢想之都墜落至此……


  克勒門斯距此已不知多遠,而他尚能聽見父親的叮囑:「女人會取走你的錢袋,而母豬會帶來財富。」


  女人。錫恩看向小自己四歲的表親。透過外衣遮掩,綠眼睛估量著胸前肉塊的斤兩。

  

  她不算女人。即便可能來了初潮,耶特還只是個小妹妹。


  「我說,表妹呀……」少年缺了顆牙的嘴,裹在外衣下欲言又止。


  耶特歪歪頭,她想聽清錫恩的話語。這位早她四年出生,認識卻沒兩天的表哥。


  「妳能不能,幫我個小忙?」狐狸的眼不安分的眨動。

  「再靠近一點,好嗎?替我拉一下衣服,它卡住了。」狐狸的嘴不安分的開合。

  「對,對,再靠近一點。這裡,拉這裡。」狐狸的爪不安分的鑽入水中。


  他的表妹尖叫一聲,跑開了。 

  點點水珠如雨灑落,火腿巷的狐狸狡猾地歪歪嘴。

  這下他終於能好好換衣服了。



🦊



  「親愛的」迪奧溫挾著姊姊沒取走的木盆,又去裝了新的河水。打破齋戒之前,福舍爾家的每位成員必需潔淨雙手。


  姑丈奧登,率先沖沖手心。姑姑戴琳,隨後搓搓手腕。然後是擦擦指甲的耶特,和磨磨指節的迪奧溫,最後才輪到座上賓錫恩。


  手掌乾淨了,但靈魂沾附的塵垢猶在。於是他們一同禱告,以求洗滌內在。


  放下交握的手,奧登用刀劃開大麥麵包,將上主的恩賜分成五份。一份予身為家主的自己,一份予共享患難喜樂的妻子,餘下的理應放上兒女的木盤。


  但奧登把第三份麵包給了錫恩,最大的那份。


  屠夫少年知道那意味的不僅僅是純樸鄉人的好客熱情,而是奧登身為照護者的心意。父親的心意。


  布薛爾住進福舍爾的屋簷,也不會變成福舍爾。錫恩收下木盤,卻把大麥留給野狗。



  餐後,耶特領他到諾鄔利北門參觀。錫恩對此不算太陌生,瓦艾克特王國大道一路向南,穿過樹林,渡過大河,他就是由此門進城的。

  

  已經是前天的事情了,奧登坐在爪痕旅店對面那棵鬱鬱的白蠟樹下,張開雙臂,道著歡迎。


  「父親希望你跟著他耕作,」他們在午後微風中輕邁腳步,表親如此分享。


  「母親期盼你照料菜園,弟弟則想要你替他養蜂,這樣『親愛的』迪奧溫就不用成天擔心被螫傷了。」


  「那妳呢?」錫恩挑眉,揚起下巴看向耶特,「妳有什麼想法?」


  「我……」耶特皺皺眉,沉思半晌,「因為早晨的戲弄,我不打算讓你和我一起照料牲畜。」


  「但我希望,表哥可以選擇自己想做什麼。」表妹天真笑了。


  「你喜歡牲畜,所以才會當屠夫,不是嗎?」


  錫恩實在忍不住歪歪嘴,這是什麼樣殘忍的喜歡啊……但他確實認識許多聲稱摯愛牲畜的肉販,比如他的父親。


  「是啊,我可愛死牲畜了……」就是牠們讓我淪落至此的。


  「注意啊表妹,死的,不是活的。一動不動,一聲不啼的那種牲畜最討人喜歡。」


  「所以表哥我就跟著妳工作吧,布薛爾絕對會妥善『料理』牠們。」火腿巷的狐狸誠懇拍拍胸膛,換來的卻是表妹的一陣捶打。


  不知不覺,迎他入城的白蠟樹已在頭上打起綠傘。爪痕旅店的奧索里夫婦忙過午飯後,正在樹下招募幫手。


  屠夫只要管好刀下的事務就可以了,床鋪的事情不歸他管。

  

  錫恩決定走人,可善良的表妹一口答應。


  離開了火腿巷,他不再是有工會庇護的屠宰肉販。在諾鄔利,沒人認識錫恩.布薛爾,沒人知道火腿巷的狐狸……好吧,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識得回去福舍爾家的路。


  一個人死在異鄉也許比想像中容易。錫恩往木盆倒些肥皂液時有些驚訝地想。


  接著他隨意搓揉被單,盡量不去碰那些沾了屎的區塊。力道就和他晨禱前洗臉,用餐前淨手一樣合宜適切。


  刺刺麻麻的觸感由雙手傳來,他只是稍微用點力,便能感覺肥皂液在手指間灼燒。

  

  錫恩轉向耶特,本想嘲笑女人生來都是一副怕疼的模樣。但她是如此的認真,如此的投入,以至於在耶特臉上根本看不見疼痛。綠色歲月的疑問再度爬上心頭。

  

  稍微使勁就能做好的事情,為什麼還要拚上全力?


  十二歲的他,看著歐伊西萬沒日沒夜地在刀鋒與血肉之間揮灑汗水,同樣無法理解。

  

  潔淨完的被單高高掛起,耶特一邊滿足咀嚼肉丸,一邊讚嘆自己與表哥的成果。但錫恩仰頭,很輕易便從一片純白中,揀到餘下的尿漬屎斑。


  缺牙的嘴有趣的歪起,他覺得那張被單挺像自己。


  屠夫少年曾在市集廣場發誓洗心革面,但如他臉上的斑,如他手上的疤。


  靈魂乾淨了,有些東西註定無法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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