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藍。

伽藍。

妖夜綺談 過去時間線, 黑澤/嘉生側



他害怕走廊。

即使知道「一切唯心造」的道理,但他還是害怕走廊,以及呼喊自己的聲音。

害怕一輩子逃離不了的那個只屬於自己的阿鼻地獄。

所以他選擇放棄前路,踏入了六生。





他辦了一場喪禮。


遠行回到了寺院,發現警察大人以沉重的表情站在接待處等待自己歸來,才知道家中的噩耗。

回到老家,他冷靜地收拾父親的遺骸,以及滿室的瘡痍。

在經過克難的治喪期間以及中間警方漫長的盤問後,才終於幫父親好好地送到該前往的地方——他不知道父親去了哪裡,有沒有成佛,畢竟他到達家裡的時候,除了軀殼以外已經什麼都不剩了。


他知道是誰這麼做的,卻無從跟警方說起。

「你心裡畫出來的樣貌,是這種樣子嗎?」


母親。


「心如工畫師,能畫諸世間,五蘊悉從生,無法而不造。」

「這是什麼意思?」

他還記得當時母親掩著嘴笑著問他這句話的意思。

「喔,這就是說,人的心就像是畫筆,你想著什麼,就能在心裡畫出什麼樣的畫面,只要你想得到,他就能在心裡呈現,這些心理呈現出來的畫面,使我們認識這個世界。」

「那我想著外面的那朵花,我也能在心裡畫出漂亮的花來嗎?」

「母親,我想妳就算心裡想著父親,那父親也會在你心裡呈現好看的畫面的。」

他笑著這麼說。


母親的世界,想必是十分美麗的吧。

但這副美麗的圖案在他毫無知覺的到處歷練時,卻受到貪、嗔、癡所浸染。

漆黑的畫面逐漸形成一堵堅韌的牆,將母親的清明摒棄在外,使之漸漸看不清世界原本的面貌。

讓他在觸碰到父親的軀殼同時,看見了宛如阿鼻地獄的場景。


母親。

我還來不及告訴你這些話背後更深的意義。

他悲嘆著。

並開始尋找著名為母親的妖異。





在他聽聞有鬼怪出沒,並在比對目擊者形容的特徵確認後前往事發地點的當下,看見披著皮草披肩、打扮得像是從陰陽寮出來那樣長相華麗的人,因為自己的出現而不悅地站在自己面前。

「禿驢滾,別妨礙老子做事。」

然後對著錯愕的他說了這樣的話。

他盯著那張看上去不耐煩的臉,卻並沒有打算離開。

「我只是為了確認某事才過來這裡,沒有要打擾施主的意思。」

「滾,否則我用力按你額頭上那顆礙眼的痣。」長相華麗的男性一面伸出修長的手指指著自己的眉心一面說。


這個人實在是很難溝通,花了一點時間(還被對方狠狠的戳了眉心上的痣)說服對方不會輕舉妄動他才獲得留在現場的許可,雖然不知道這麼大的地方明明不是這個陰陽師的土地,為什麼他要這麼聽話。


「禿驢,知道鬼吧?」


他們等待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在接近子夜的時候,長相華麗的陰陽師突然朝他搭話,臉色不像剛才那樣不耐煩,讓他都要懷疑那句話是不是自己精神不濟才產生的幻覺。「……知道。」


「知道還不快跑,這瘋婆子不會因為你是個禿驢處男就放過你,趁早滾蛋吧。」


聽到這句話,他認為這人並不是個壞人,至少能在句子裡得知對方不希望有人被牽連進去。

「我就是為了這個而來,施主好意心領了。」

更何況這次聽到的特徵描述最符合他尋找的對象,他是說什麼也不會錯過這次機會的。


「……我如果是那個瘋婆子,第一個就吃你這個鮮嫩多汁的處男。」

「施主這是在擔心我嗎?」

「噢,閉嘴禿驢,你不知道處男比較好吃嗎?再吵我就把你綁在樹上看他料理完你之後再料理他。」

雖然一度迷惑這個人反覆的態度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他心裡還是認為對方是出於好意的提醒,之後那人就沒有再搭理自己,只是沉默地盯著某處,像是深信他等的對象會在這塊區域出現似的。


在安靜到他都懷疑起時間到底有沒有在流逝的當下,他看見那個人站直了身體,無聲的動了唇,勾起的嘴角似乎在慶賀自己的等待終於有了回報。

而對方原本盯視著的那處,遠遠傳來讓他熟悉的聲音。


母親偶爾也會在嘴裡哼著那樣的旋律。


在父親回到家中,迎接父親歸來的母親進入廚房後時常會這樣哼著曲子。

他幼時模糊的記憶中,幾乎也是這首曲子所組成的。

斷斷續續,卻又偶爾能夠感受到除了愉快以外的另一種情緒。

那時他還不能明白為什麼。


「……我明白了。」

他喃喃自語,接著盤腿坐了下來,兀自誦起了經文,正想往前的那個人瞪大了那雙慵懶的眼睛,朝他那處看了一眼,卻很快的又轉過頭去面對聲源。

「不要白費力氣,禿驢,你以前沒有看過被感化的鬼,今後也不會有,你要浪費口水就去,出事了我可不會救你,想死就去死吧。」

態度輕蔑的丟下這句話之後,對方一個翻袖叫出了漆黑的女性妖異,漆黑的女性那雙螢綠的眼睛在轉過頭去看了他一眼之後,很快的又移開視線,跟上那個人的腳步往前趨近。


他沒有停下被對方稱之為徒勞的舉動,對應著平穩的誦經聲,自遠處傳來那不知名的歡快小調漸漸清楚了起來。

站在那條只能讓一個人經過的窄小巷口,堵住前路的陰陽師無聲的仰著頭,抱著手臂等待。


歌聲停止了。


那個女人自轉角處走了出來,神情像個正要出嫁的少女,穿著本應潔白的衣裳緩步走向了陰陽師。

女人與陰陽師注視著,朱紅色的嘴唇鮮明的勾起好看的角度,彎起眼眉朝著對方禮貌微笑。

「我,做錯了什麼嗎?」然後她這麼說。


「沒有,你只是很愚蠢而已。」

陰陽師撥弄著自己的頭髮,以像在跟他人閒聊家常般的口氣回答了這個疑問。

「但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噢,還有什麼想問的快問一問,該辦正事了。」

他聽到女人自嘲般地笑了出來。

「既然我沒做錯,你為什麼又出現在這個地方?」

陰陽師似乎覺得這個問題很笨,但還是用不耐煩的口氣回答了對方。


因為我也沒有做錯。





鬼女,受嫉妒怨恨之火所苦,由人身墮入魔道的妖異。

但即使殺害了所有怨恨之人也無法澆滅這樣的痛苦,最終只能永遠的被怨恨之火焚燒,無法得到安穩的長眠。

這樣的傳說他已經聽過好多回,包括母親嘴裡偶爾也會述說這樣的故事。


墮入魔道的母親在當下究竟是怎麼想的,他其實並不清楚。

但他知道那件衣服是母親曾經說過的,帶著赴死決心才穿上,為了與父親共渡一生的衣裳。

因為再也無法達成共渡一生的宿願,作為隱去犄角的那頂帽子被母親掀了開來,恣意讓怨恨之火綻放,成為了將怨恨化為宿願的鬼。


不時將衣服從衣櫃裡拿出來整理,又珍惜的將它用油紙包覆好擺回去,對他訴說對婚姻那美麗期盼的,那時候的母親。


不知用何種心情將這件衣服穿上,化為鬼的母親。


啊啊……

在看見母親的犄角被漆黑的女人斬斷時,他發出了悲嘆。


「你有事找他,我可以晚一點再料理,看在你有幫到忙的份上。」

然而對他的心情以及悲傷的嘆息毫無知覺的陰陽師,冷淡地拋下這句話,並在禁錮之後停下了所有動作——包括那名漆黑的女人,此時也收起了利爪退到一旁安靜地凝視。

他不知道他幫了那個人什麼樣的忙,僅僅只是把他此刻希望能讓對方得到安息的心情透過經文傳遞給母親而已。

「非常感謝。」

他站了起來,移動到身著如同紅花盛開到極限,即將凋零般的嫁衣,眼底有著瘋狂的母親身邊。


那是一條長而筆直的小路,如同一條走廊,只要往前走就能到得了目的地。

但不知道為什麼明知道只是幾步路的距離,卻像是永遠到不了那樣。

看見他漸漸地靠向自己的所在之處,被他稱為母親的鬼,淺淺的彎起朱紅色的嘴唇。


「嘉生啊。」

母親是認得他的。


「嘉生,過來。」

並如同平時回到家中一般的對他呼喊著。


「嘉生。」

並且在重重的枷鎖之下,對他伸出了手。

他看著絲毫沒有露出痛苦神色,對他伸出雙手的母親慢慢挪動腳步,在蹲下來與對方平視之後,母親那雙虛無空洞的眼睛僅僅是轉向了自己的方向,並重複地喊著自己的名字,要他靠近。


「過來,嘉生。」

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於是也對母親伸出手了手。

而他的母親露出了淺淺的微笑,像是在安慰幼小的孩子一樣,把他攬在懷中。

「母親,您還記得我之前和您說過的話嗎?」他抬起頭,看向母親虛無的眼睛,從裡頭讀出了些微困惑。

「我不記得呢。」


您的心現在畫出了什麼樣的畫面呢?


他的母親沒有說話,只是突然伸出手用力掐住他的脖子,在他不敢置信地抬頭看著母親時,對方愉悅且瘋狂的微笑著,然後對他吐露出更讓他難以置信的話語。

「啊啊,我想起來了……我啊,想要跟這個人有關的一切全都去死,沒有這些可恨的存在,全部都會變乾淨的。」


這樣我心裡的畫就會更美麗了,對吧?嘉生。


不是的。

他想要這麼說,但卻在壓迫到氣管和聲帶的狀況下只能發出奇怪的聲音,他扯著母親的衣袖,試圖扳開壓迫自己的那雙手,卻因為那雙手更加用力的絞緊而失去原本掙扎的力道。


他對母親一無所知。

在接近模糊的意識中,他認知到這件事情。


他並不了解一直以來溫柔壓抑的母親,對於父親究竟是怎麼想的,只是一味的用自己的想法去套用在溫柔的母親身上,而不去理解她,也從未能明白母親心裡所呈現的究竟是什麼樣的世界。


最終那樣的世界崩毀了,其實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然後他閉上了眼睛。





再睜開眼的時候他覺得全身異常疼痛,伸出手去觸摸頸部,發現不知被誰纏上了紗布。

「醒了?」

聽起來像是那個陰陽師的聲音,他將頭轉向聽見聲音的方向,看到對方正仰著頭斜眼看著自己。


「鬼已經被收拾了。」

然後他這麼說,除此之外並沒有多做其他的解釋,也沒有多餘的表情。

他不知做何回答,將視線轉開之後小聲道了謝。

「這麼爽快?」陰陽師聽到道謝,似乎覺得很有意思的笑了。

「就如同您說的,沒有人有做錯。」


「呵。」陰陽師從袖子裡掏出了煙管,慢騰騰的加上菸草點上火,等奇異的菸草味漸漸充斥在整個房間裏頭,才開始淺淺吸了幾口。「不懂這句話的意思就不要說出來,笑死人。」

「我的確是不懂。」

「就是選了什麼的差別而已。」陰陽師笑了出來。「我是厄除,就選擇工作,他選擇變成鬼,想殺你全家也正常。」

陰陽師舉起煙管指著他的鼻子,然後挪動了嘴唇。


「然後你,只是個低能兒。」

浪費才能的低能兒。


他第一次被這樣評價,錯愕的將視線轉向那雙慵懶的眼睛,接著對方鄙視的瞇起眼睛,連多看他一眼都煩的轉開視線。

「你看得到卻當作沒發現,作得到卻不去嘗試,排斥這件事情而選擇逃避,也是白剃頭而已。」

「我……」

他張嘴想辯解什麼,但最後卻什麼都說不出口,被猜中心中所想、所逃避的那些事情,他是一句話也無法為自己辯白的。


「回去寺廟想清楚吧,禿驢。」

丟下這句話之後陰陽師就離開了,他最後連道別都忘了說。





他一直看得見那些東西,一直都聽得到那些聲音,為了讓心能夠靜下來,他選擇了這條道路,潛心修行,去除了雜念,隔絕一切跟這件事有關的事物。

經書上寫,一切唯心造,那麼,只要心不去注意到那些,就好了吧?

心不動,就不會注意外頭的風聲,心不動,就不會發覺游離飄盪的那些東西。

一切都,如此的安靜。


然而卻在發生了這一連串的事件之後,徹底崩毀了。


回到寺廟之後他還是會不斷夢見當時觸碰到父親遺骸時見到的光景。

走在窄小迴廊的時候,還是會不斷聽見母親呼喊自己的聲音。

他害怕走廊,會讓他想起當時的情景,與自己無能為力的悔恨心情。

無法再專心修行。

最後,他放棄了一切,離開了寺廟。


輾轉之間得到了關於厄除的消息,他進入了六生書院。

然後再次見到了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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