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科和子

仁科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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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12


那天下雪。因為已經接近年底,夜晚十分的寒冷。


因為要跨年的關係,我從京都回到了上坂的家裡。


我在客廳看書,卻看到有不認識的兩個人影閃過了門口。我起了戒心,這天家裡應該不會接待其他客人才對。更何況父親早上出門辦事還沒回來。


所以我躡手躡腳的踏過走廊,往人影消失的方向走去,卻發現有人在起居室爭吵,一個陌生的叔叔拉著外國女生的手,和母親爭論著我不太明白的內容。


我在門口偷聽,從對話得知這個叔叔是父親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叔叔。我從來不知道父親還有弟弟。


因為他們吵得激烈,我實在不敢進去,便想去叫溫子和下村先生來幫忙,於是急急忙忙的往二樓跑去。當我向下村先生提到叔叔時他馬上臉上大變,和溫子一起奔向了一樓,到了一樓卻看到叔叔已經要走了,手拉著那個外國女生講著對當時的我來說還太難的英文,但從他們的動作可以看出那個女生在拒絕叔叔拉她走,叔叔卻執意要拉她離開。


就在這個時候大門打開,父親回來了。他看著叔叔皺起了眉。


「你要鬧到什麼時候?上次來的時候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我要走了。」叔叔瞪著父親,手還是緊緊的跩著那個女生。


「你最好是要走了。」父親露出了讓我有些害怕的笑容,接著轉向了叔叔拉著的女生。


「我是永遠不會認同你們的。」


叔叔近乎是在父親說出最後一個字的奮力的想往前對父親動手,可是被那個女生拉住了。


我想起母親還在起居室,加上父親和叔叔劍拔弩張的氣氛讓我感到有些害怕,所以離開大廳到了起居室,打開門卻看到母親倒在了地上。


「母親?」我箭步奔向母親倒著的地方,看見她滿身都是汗,微弱的呻吟著。


「叫溫子阿姨來……說媽媽的羊水破了……好嗎?」媽媽勉強的扯起了微笑並拍了拍我的頭,然後就暈了過去。我嚇了一大跳,馬上跑回大廳,正好看見父親向叔叔咆嘯「永遠不要回來」。


「不用你說我也會這麼做!」叔叔也向爸爸咆嘯,很大聲,很可怕。然後大門就被甩上了。


「溫子阿姨。媽媽說羊水破了......」我靠近溫子阿姨拉了拉她的衣服,小小聲地說。


「……不應該會這樣才對吧?現在離預產期......」先有反應的是父親。他馬上從剛剛凶狠的樣子變成了慘白的表情,愣了一下後馬上和溫子還有下村先生一起跑去了起居室。



「下村先生,請你幫忙打電話給醫院。」

「仁科先生,請您先冷靜下來。」

「和子小姐,請您幫我叫其他人過來,然後去房間待著。」溫子反而非常的冷靜,指揮所有人。


「好。」我照做了,然後沒有再踏出房間半步。雖然聽著地板下面的一樓整晚都吵吵鬧鬧的,我整夜都沒有睡著。



隔天我就聽說,我有弟弟了。


然後母親死了。








1966


母親過世後,父親逐漸不務正業。他總是神不守舍的,常來的伯伯們會調侃他,目的可能是想替父親打氣,但父親卻會管不住自己的向他們發脾氣。明明他們是重要的客戶。


雖然不怎麼了解父親工作上的事情,但我覺得這樣下去也許不是好事。我聽父親的朋友說過,上坂當地就有一間評價非常好的學校,進到那所學校就讀的人大多有點背景,總之是好學校。我知道自己未來應該會繼承家業,而父親的狀況又更讓我擔心,我可能要比想像中的更早接手這一切。所以我從京都的學校退學,回到家裡,請父親替我請家庭教師,準備去西城公學的入學考試。


某天,我休息的時候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出現在大門口東張西望。因為我們家做生意的對象沒有外國人士,那頭淺色的長髮非常顯眼,我便走了過去。


「妳好。請問這一家的夫人還好嗎?」漂亮的外國大姊姊嘴裡講出的是極度生硬的日文,我花了一點時間才理解她想說什麼。


雖然那夜,家裡的人逼問母親有沒有被叔叔動手推了或是做了什麼,聽說母親從頭到尾都否定,只說她自己一時暈眩摔倒,一直到她斷氣都沒說出和叔叔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也不記得他們到底吵了什麼,但既然母親曾經那樣堅持,我就不想去懷疑可能是無辜的人。


「妳好。母親已經過世了。」我沒帶特別的情緒,只是傳遞了事實。但對方的漂亮的臉卻瞬間變得鐵青。


「我明白了。謝謝妳。」雖然表情僵硬,她還努力的用一樣生硬的日文回應了我,然後就轉身離去。


我看著那個不知道為何落寞的背影,沒有追上去。

那時的我大概是認為,這樣會比較好。

現在的我依然這麼覺得。









1970


返家日我回到家打算辦點事情,卻發現自己多了一個妹妹。

左鄰右舍甚至一些家裡的幫傭都傳說是父親的私生女。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父親想母親想到連工作都做不好,不可能去跟其他女人相好。


我問父親妹妹是從哪裡來的,他說被丟在門口。


我問丟在門口為什麼撿回來,而不是送去孤兒院。



「不撿不行。」他一臉非常不想談的樣子。


「為什麼不行?她跟我們家沒有關係的話,就送到該去的地方。」


「不是只有她,還有別的東西也一起被送來。如果不把她養大,會有麻煩的。」


「什麼東西?」我提問卻換來了一陣沉默。「那我換個問題。誰會讓我們有麻煩?」


「山下組。」這是一個在這一帶都不會陌生的組織名。但我原本以為我們家應該跟幫派扯不上關係。


「我們有理由怕他們嗎?父親?」我盡可能保持冷靜的質問父親。


然後再次換來沉默。


當下我只對父親感到失望。


後來我才想到,幫派叫人幫忙養小孩理應是一件非常莫名其妙的事情。

但多年下來我還是對這件事情的來由摸不著頭腦。







1973


  我後來聽溫子說,幾年前我在學校不在家的某天,叔叔和他的妻子有來我們家。那時他的妻子挺著肚子,但父親想起母親的事情,氣得把他們轟了出去。照時間來看,明乃要是叔叔的小孩也不奇怪。奇怪的只有山下組把小孩塞回來養這件事情。叔叔和他的妻子怎麼了嗎?他們和山下組是什麼關係?


  父親看起來是打算照著對方的要求最低限度的將明乃養到18歲就把她趕出去。明乃整天待在家裡也沒玩具可以玩,也還看不懂書,三餐吃完東西就沒事情做,只能睡覺。明彥開始讀小學了,放學回家做完功課才能和她一起玩。我看不下去,要父親替她找個家庭教師讓她有點事情做。


「我只需要把她養大至高中畢業。不需要為她的人生負責。」


「父親。我們家對叔叔的事情難道沒有責任?」


「妳不懂。別胡說八道,是他先拋棄這個家的。」


「是的,父親。我不懂,因為你們什麼都不肯說。」我垂下了眼。「所以我只能用我知道的資訊做判斷。」


「我不會妥協。我不會讓她在我們家多待一年。也不會讓她隨意踏出房門。」看著父親的神情,我也不忍繼續逼迫他。我知道他看著明乃就會想到叔叔,然後就會想到他的死去的妻子。因為他深信是叔叔害死了母親。


「好的,我明白了。但我也不會妥協,我會替她找家庭教師。」我重新抬起頭直直的看著父親。「我認為我們有義務讓她在離開我們家的時候擁有能好好活下去的能力。」


「……要不是因為明彥比妳晚出生,我肯定不會把權力和事業交給妳。」父親不悅的回應,但我知道,他只是因為身為父親卻對這些無能為力,所以用言語試圖維護自尊,進行沒有意義掙扎罷了。


「我知道。」我也只是淡淡地回答,然後退出了房間。








1975


明乃7歲了。她是非常聰明的小孩,只是在某些地方有些遲鈍,還有容易忘東忘西的。這讓我有了一個不一樣的想法,我認為她應該去讀西城。我已經從西城畢業,我知道那裏有什麼。只要在那裏學習,除了擁有一定程度的學力外,還能認識很多人脈。假設她滿18歲後需要離開仁科家,到時候也一定能好好的活下去吧。


為此我改了她目前學習的強度,因為她必須擁有足以在西城嶄露頭角的學力才行。原先替她請的家庭教師只是為了讓她能在家學習,但現在不一樣了。


針對這個決定,明彥非常的不開心。他認為妹妹應該快樂學習,而不是接受這樣高壓的課程。明乃已經隨時都被關在家裡,哪裡都去不得了。


我從來沒向他解釋過家裡的事情,一方面是太多事情父親也沒跟我說,我想說也說不清楚;二來是他才小學六年級,我不認為他現在就應該了解這些。母親的娘家筒澤家,為了不讓出生後便被帶去京都養大的明彥認為是自己的出生造成母親的死亡,沒有在他懂事的時候就告訴他母親因為難產死了,所以當時年紀還小的明彥一直以為母親是在明乃出生後才在上坂病死。


「明明我就讀普通的小學和中學,憑什麼要明乃走跟妳一樣的路?妳想把自己搞得很累是妳的事!」明彥不曉得如果他比較早出生可能就得走這條路,氣得把東西丟的到處都是。


「對不起。明彥,這是沒辦法的事情。」我閃過他扔過來的枕頭,放棄了解釋。「接下來你下課回到家也不能和明乃玩了,她有很多該做的事情,你別影響到她。」


「這樣我乾脆回京都去好了,待在這裡要幹嘛?反正妳也不在乎我的心情。」


「說的也是。」雖然知道明彥老是口是心非,我卻沒有哄他,只是點了點頭同意。於是明彥就回到京都去讀中學了。


但我當時沒有想到這件事情有多傷他的心,導致直到現在他都很討厭我。雖然後悔也沒有用了。恰巧他也對筒澤家的傳統和傘製作更有興趣,還順便當起了舅舅的學徒。希望他能過得開心。




1977


經過連我也數不清次數的相親後,我和立野秀成先生結婚了。


選擇他的原因非常單純,就是他在聽了我的想法後還是喜歡我。


雖然對他不怎麼了解,但只要這樣就夠了。因為不管我做什麼,他都會默默的支持。


畢竟大部分的相親,都會在聽到事業要由我來主導的一瞬間便結束。


實際上相處起來,也沒有太大的問題。秀成先生分攤了很多工作,而且做得很好,當初忙著重新整合社內上下和把家裡的幫傭換掉一批的我總算能好好休息。


但就在這個時候,明乃問了我「那傢伙和Bitch生的」是什麼意思。


我才剛把家裡的人換過一輪,我不明白這種流言是怎麼在家裡出現的。


明乃說是溫子說的,雖然我認為不可能,但還是找了溫子阿姨來確認。


溫子阿姨是唯一留下來沒有撤換掉的人。她從我出生的時候開始便受母親的委託打點仁科家上下大小事,是母親非常信任的人。我知道詢問這樣照顧我們的長輩這種問題肯定惹她不開心,但我還是問了。果不其然,溫子阿姨一聽完我的問題便沉下了臉。


「和子小姐,我受明美所託在這裡工作了20多年,就算被請去照顧那個來歷不明的孩子,也沒有在您面前發過半句怨言,然後您現在居然懷疑我嗎?」


聽到這樣的反應我也無話可說,畢竟確實是十分的冒犯。


「對不起,溫子阿姨。我想應該是俊彥說的,但因為明乃說……」


「明乃小姐說是我說的?和子小姐,就到此為止吧。我累了。那個孩子淨是說些謊話騙人。我本來就只是為了明美在這裡工作的,已經夠了。」


溫子嘆了口氣。


「和子。別忘記是誰給妳這一切的。別忘記重要的事情。」


「我知道。」看著阿姨的背影,我掙扎了許久才苦澀的吐出了最後一句話。


但因為難受得發不出聲音,她可能沒有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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