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形師

  第一次對她感到在意，不是因為她那天真、缺乏警戒的行為，不是因為她直率坦蕩的性格，而是她無差別地看待萬物、不因謠言而對他人產生成見的視角。

這讓他開始好奇，在這個女孩眼中，如此醜陋的世界為何總像是綻放著鮮花一般豔麗。

與八尋甯寧的初次相見是在一個刮著風雨的夜晚，被人們排擠，從事「人偶師」一行的柚木普獨自住在距離村莊不遠、位於山腳旁的小屋中。將人們喜愛的活物在死後製作成精美的「偶物」，這是古老魔法中的一種，是於歷史洪流中載浮、正逐漸走向凋零的技術之一。

最常被製作為偶物的材料自然是「人」，隨著技術失傳，人偶師們由於長日與屍物為伍而被比鄰畏懼、厭惡，進而一個個隱居了起來，像柚木普這般定居在人群不遠處的人偶師反倒成了同行中的異類。

——專靠著為貴族們製作「人偶」維生的人偶師。

越是有錢的人，對於身邊事物越是有著不同于常人的執著，地位、金錢、容貌……生命。這也是為什麼柚木普能過著比他人要富裕的日子，他毫不避諱自己的職業，接收來自貴族的委託——將他們所珍愛的人們製作成精美、乖巧的人偶。

下著風雨的夜裡，青年一如往常地在工作室中處理幾日前接收到的工作。將精巧的礦石注入魔力，成為人偶行動所需的引線；委託人付出的「代價」化為實物，成為人偶蘇醒時所需的「核心」。

巨大的碰撞聲使得他從眼前的工作中抬起了眼，手中的礦石因為柚木一時分神而碎裂，青年的眼神閃過一絲惱怒，最後歎了口氣，隨手將那價值不斐的礦物丟到一旁的垃圾桶內。

脫下還沾著鮮血的手套，青年打開門準備看看是哪個沒腦子的白癡會在這種日子登門造……

「拜託您了！救救黑暗峽谷！」

「黑、黑暗峽谷？」

出現在青年眼前的女孩被雨水打濕了衣裳，披散在兩側的長髮因為吸收了水份而緊貼著臉頰，整個人狼狽不堪，可那石榴石般閃爍的雙眼卻是比世間上所有的礦石都還要閃耀。

「拜、拜託您了醫生！救救黑暗峽谷吧！」女孩小心翼翼地向對方展示自己抱在懷中的包袱，裡面正躺著只緊閉雙眼的倉鼠。

柚木普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這小傢伙已經不行了。不過，比起這個，他比較在意另一件事。「醫生？為什麼妳會認為一個住在這裡的人會是一名醫生？大人沒有告訴妳嗎？不要靠近……之類的。」

「比起大人們告訴我的，我親眼看到了！」女孩睜大著眼，「有人抬著蓋有白布的東西進到房子內，幾天後，當他們再次來找您的時候，從房子內走出了一位好漂亮的夫人……！」

「所以？」

「所以您一定是很厲害的醫生對吧？遙遠的貴族大人都願意把病人送到您這邊治療，您一定是世界上最厲害的醫生！所以……能救救黑暗峽谷嗎？」

柚木普看著女孩懷中的倉鼠，真不知道該從哪裡反駁對方的說詞。第一，她所看到的根本不能被稱之為「人」，只不過是一具會行走的肉塊罷了；第二，如果這孩子是希望寵物「再次活動起來」，那柚木普或許確實是她眼前唯一解。

可當牠再次睜開雙眼時，這被名為「黑暗峽谷」的倉鼠便不能被稱之為活物了。

也不好讓孩子站在風雨中，青年看著對方堅毅的眼神——他就討厭小孩子這點。如果就放著不管，這女孩說不定會在門外待上一整晚，隔天客戶來「取貨」時他不只要清掃房內，連門廊也得要打掃一番。

「……妳先進來吧。」或許，將話說挑明些更能夠讓對方知難而退。

這個年紀的孩子尚未明白「生」和「死」的差別，不用讓她知道全貌，只需要窺探一眼，讓她知道這個世界並不是大人們口中那般純潔即可，到時不用柚木普開門，這孩子就會自己奪門而出，明白打擾人偶師的工作是怎麼樣愚蠢的行為……「妳叫什麼名字？」

「甯甯……八尋甯寧。」

「哼——很少見的名字呢。」東洋的姓氏，在這個國家確實相當罕見。

青年以火柴點燃了掛在牆上的油燈，使得整個房間看上去明亮了不少，踏進屋內的同時，原先被青年擋住的、沒有緊閉的門扉也闖入了女孩眼中。

沒有特意說明、也沒有刻意隱藏，工作室內的場景清楚地倒映在女孩的雙瞳中。

垂倒在身旁的手臂，蒼白的肌膚和沒有血色的指尖，隨意被收攏成束的金色長髮，赤裸的女人一動也不動地躺臥在深處的房內，身旁擺著大小不一的玻璃瓶，完整的臟器與閃爍著詭譎色澤的礦石被存放在裡頭。

輕輕地將手放在八尋肩上，柚木普湊到對方耳邊說著：「怎麼了？不是想要我拯救妳的『黑暗峽谷』嗎？」

青年的指尖能感受到女孩因恐懼而不斷顫抖的身軀，她下意識地將手中的包袱收得更緊些，瞳孔縮小、雙眼無法聚焦，雨水混合了汗水沿著她的鬢角滑落……她甚至一度腿軟，卻又在下一刻站直了身子。

「是，麻煩您了。」重新站穩的女孩將手中的包袱交到青年眼前。

柚木普心中暗自歎了口氣，沒想到這女孩的心臟比他想像中的要承得住驚嚇。

故作輕鬆地接過女孩手中的屍體，柚木普根本沒有要浪費素材在這種東西上的打算，更何況，他也不認為八尋願意為了區區一隻寵物付出「代價」。

——半份重的靈魂。

人們說，靈魂有七克重。這件事是事實，無關輩分、物種，這世間所有的活物都有靈魂，而他們的靈魂重量都是相同的——當被賦予了形體與靈魂，人偶師們便稱之為「活物」，不論其形體是否完整、不論其靈魂是否圓滿。

「那麼，妳拿得出代價嗎？」柚木普將手上的屍體放到一旁的矮桌上，「我們接受委託是需要代價的，妳覺得妳有辦法支付嗎。」

「我……」八尋第一次在這裡產生了勸退的念頭。她知道這個地方並不尋常，知道村裡的人們都忌諱著這位醫生，為了黑暗峽谷她願意走這一遭，可她也明白對方不可能平白無故地幫忙自己，索取代價再正常不過。

要錢，一個孤兒能有甚麼財產；要命，她這條平民的賤命也不值錢。八尋知道自己最多能拿出來說嘴的也不過就耕植、料理的能力，但醫生大人不知道會不會稀罕這些東西……

「怎麼了？拿不出來嗎？如果拿不出來的話就……」

「我、我來幫您打掃吧！每天都來！」

「打掃？」柚木普真要被這孩子的童言童語嚇到了。

「醫生大人這麼忙碌，肯定沒辦法好好整理房子吧！這些，甯寧來幫您做吧，還有三餐，我都可以幫忙處理！」

「……妳還真不怕我？」

「您、您做了什麼我應該要害怕的事情嗎？」女孩努力將視線放在青年臉上，不讓自己去注意工作室內那頭的擺設，「……我只是想跟黑暗峽谷好好的道別。」

「道別？」

「今天將收成的蔬菜拿到市場上去換了錢，回到家時牠便已經沒了動靜……牠已經是我最後一個家人了，我希望能夠好好地和牠道別。」

看著女孩的視線稍微放柔了些，柚木普這時意識到了，這孩子其實和那些委託他的貴族相去不遠，都是想要抓住那些已經逝去的生命，所以來到他的面前。

不過，八尋與那些成人不同，看似不懂生死，卻比那些緊抓著心愛之人的成人還要懂得面對別離——想好好地道別。

如果只是這樣，那或許柚木普可以為她做些什麼。

既然不是以製成偶物為前提，只是單純地將靈魂招喚回來片刻，更何況是剛離開不久的靈魂，這點小法術柚木普還不放在心上，正好也符合女孩所能支付的代價。

「……好吧，我答應妳。」

「咦？」本以為青年會拒絕自己，甯甯沒想到對方居然真答應了她這般無理的請求。

「十秒就夠了吧？」柚木拿起一邊的紙張，開始在上頭寫出一個個甯寧看不懂的符文，「這十秒鐘的道別，就用妳的身體來償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