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歲俱樂部

二十七歲俱樂部


不明白自己在躲藏著什麼,只知道他未曾逃離過。

並非惡夢,他僅僅是習慣被追趕著,不願被捉住,他害怕一旦被擒住就再也脫不了身。

所以,他想在二十七歲死去。


壯五跟搖滾墜入了愛河。

他有一小陣子喜歡與自己外表極度不相襯的重金屬搖滾,畫上了誇張的煙燻妝;也曾經以學校合宿的名義溜去外地參加音樂節,微醺的氛圍下,隔一天早晨發現自己跟陌生人一起睡倒在草地上;還有過為了搶樂團扔下的彈片與人大打出手的時刻。

喜歡上搖滾的他,是他喜歡的自己,再怎麼荒誕愚妄他也能夠明白,反之,他討厭的是沒能承認愛情的自己,多麼懦弱又膽小。他聽著一瞬永恆的歌,自己的生命卻宛如永無止盡的磨損,什麼沒留下,與其被消耗掉他更情願放火——與搖滾戀愛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二十七歲的魔咒,他多麼羨慕那些與愛浴火的人啊,無論如何都比他這般殘喘得好,他是真心真意的這麼認為著。

他十七歲那年在日記上寫著,我想在二十七歲死去。

秀氣的字體,跟他的人一樣好看,中規中矩,跟他的人一樣無趣。真難受,他覺得自己是個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此外,就連他的夢想都充斥跟風的味道,不是在二十七歲死去他就會成為對音樂有貢獻的人了,而是那些對音樂有貢獻的人都恰巧止於二十七歲,遂成傳奇,然而他又捨不得將那黑色的句子從日記上抹去。這份激烈的愛情,彷彿只有死亡可以將其成全圓滿,他想被自己的所愛殺死,無論是飲彈或是毒品、臥軌或是跳樓,這麼多形形色色的生命都透過音樂將其發揮極致後規零於平靜,那像是他與戀人的絮語,音符在耳邊輕擁的約定,二十七歲他就想讓音樂擁有他的全部,這份終將使他解脫的心情支撐著他,同時光陰走遠,他也從原本的人生出走,接著命中注定般,二十二歲那年他出軌了。

他愛上了一個好惹人憐愛的男孩,他不敢用舉動愛他,壯五三緘其口自己的感情,一如他未曾將自己對音樂的承諾公諸於世,全都是秘密,說不出口、不想說,被壓在心底,然而把對人的愛情過度壓抑的後果是陷溺的更快,才發現那個男孩的雙眼也追逐著自己。

「小壯你喜歡我嗎?」

「這不是當然的嗎?環?」他熟練地裝傻。他眼見男孩的眼中閃過喜悅跟傷感,環沒有辦法隱藏好自己的情緒,他就是空有演技卻不使用於日常裡,這份純真讓壯五覺得十分閃耀,自己的感情配不上那麼耀眼的對象。

有時他可以感受到內心的歪斜將自己拖往深淵,他只是放任著事情發生,愛上環的這份感情像是救贖一樣,分明是不需要的,他篤定自己是想被深淵吞噬的,又或著是相反,愛上環拖慢了他的腳步,讓他距離到達真正的解脫遙遙無期,究竟是哪邊呢?他疑惑著。

「小壯是知道我在說什麼的吧?你為什麼要裝傻,我就這麼不讓你信任嗎?我明明就只喜歡小壯一個人啊。」

不要哭、不要哭……壯五看了非常傷心,環替他掉過好多眼淚,包含這件事,他們反覆談論,壯五會修理跳針的黑膠唱片,可是偏偏矯正不好環的固執。

「我……環,你聽我說,我啊。很討厭自己。」

「我知道啊,所以我來喜歡你就好了嘛!」像是鬧脾氣的孩子,環淚眼汪汪的樣子很可愛也很真誠,對自己每每都這樣坦率以待的環,他到底有什麼可以回報的呢?

「不是那麼簡單的。我……想要死在二十七歲。」

環瞪大了自己的眼睛,驚得連眼淚都停了。壯五發自內心笑了出來,拉著自己的袖子把環臉上的鼻涕跟眼淚都抹了抹。

「也不是一定會死,只是,死在二十七歲的話就太好了。應該這麼說吧。」

「為什麼……」

「因為討厭自己好累。」不死在二十七歲,人生突然變得好長啊。

壯五被無預警地抱住,緊得不能呼吸,他發現環已經停止了哭泣,取而代之的是顫抖。壯五意識到自己說的話對環是多大的打擊,環失去過這麼多人,自己的說法未免殘忍了,環肯定不能理解的,畢竟連他自己偶爾都不太理解,現在已經這麼幸福了,為什麼想要死去的欲望仍舊甜蜜親吻著自己。

連被深愛的人緊緊抱著,他的腦袋裡裝著的也淨是這些想法。

「那小壯把你剩下的人生給我啊。」環在壯五的耳邊呢喃著。

「環?」

「你不想要的就給我。我很想要啊!」環退開雙手搭在壯五的肩上,凜利地看著他,提高了自己的音量。

「不、不可以。」壯五第一次在這個話題上慌了起來。

「蛤?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我想要跟小壯在一起,不然你二十七歲以前都送給我當作試用期,二十七歲之後再說!我一定會讓小壯幸福到捨不得死掉的!」

十九歲的男孩,這就是初生之犢不畏虎嗎?壯五驚訝之餘險些不合時宜的笑出來,他摸了摸對方蓬鬆的頭髮。

「為什麼……」

為什麼這個人願意這樣愛著連我都不愛的自己?

「小壯才不知道你到底給了我多少的愛呢。」環珍惜地輕碰壯五撫摸著自己的手,湊過去親吻壯五,而他沒有躲開。


剛交往的時候他在心中暗自倒數著,距離二十七歲還剩下多久,五年?倘若再五年他就要躺入棺材,這樣對環太不公平了,抱著種種的罪惡感,他自私且矛盾地沒有放開環的手,相伴難免爭吵,摩擦多少次就合好多少次,討論同居事宜,兩人從宿舍搬出去住,也不過是一轉眼的事,他瞄了一眼於Idolish7團員舉辦的生日會途中,在桌子底下與自己勾著小指的男人,他二十七歲了,而對方二十四。

二十七歲的稍早,環躺在床上怯生生地問轉頭問在一旁看書的壯五:「小壯,你還想要死掉嗎?」

「嗯……」壯五垂眸沉思。

環露出了絕望的表情,壯五不禁想起去年自己一不小心把環的國王布丁抱枕捐給育幼院的孩子,只是環現在的表情更甚當時。

這個孩子氣的男人在他眼裡或許永遠都是個孩子也說不定?

「不是,等等、環!我的意思是……我……」他瞬間語無倫次起來。

想要死的念頭是依附在生命上的,並非相悖,是並肩而行,左腳踏出緊跟著的就是右腳這般自然。壯五這些年的領悟是他的生終於追上了死。欲於二十七歲進入俱樂部的想法,其實是讓十七歲的壯五得到了活至二十七歲的動力,因為當時寫著日記的壯五,書桌上已經擺著自己買來的安眠藥了。

他讓音樂主宰自己的生死,任由自己與音樂殉情,無關對錯,他僅僅是想選擇這樣的路,不過音樂待他不薄,他認識了一群過於美好的夥伴,愛上了過分耀眼的戀人,層層疊加他留下的勇氣。

生命最難能可貴的就是為某個人駐足。

壯五搔搔自己的臉:「舉例來說,環應該也不會每天都想要吃布丁吧?」

「我每天都想吃布丁。」環講起布丁的表情再認真不過。

「哈哈,也是,但有時候會想改吃鬆餅吧?」

「嗯。」

「也會想吃冰淇淋、拉麵、烤肉、懷石便當?」

「嗯嗯嗯。」

「那想要死掉就是布丁,你就是冰淇淋、拉麵、烤肉跟懷石便當。因為有你還有大家,我不會每天都在想布丁的事,大概是這樣。」

「喔……我一定要長命百歲,小壯就會跟著我長命百歲了。」

「呵呵,可以這麼說。」

聽見壯五的答覆,環心滿意足地準備睡去,但又忍不住爬起來補上一句:「小壯,剩下的生命給我沒有後悔對吧?雖然這樣問好像很遜。」

「完全沒有喔。」壯五笑著用手蓋住環的眼皮:「好了,明天一早有廣告攝影的人睡覺!晚安。」

「晚安,我愛你喔。」他重新躺好,任由這句話飄落在兩人咫尺的距離裡。

因為這句話,環睡上一覺好眠,壯五倒未眠了一宿。

環給他的愛情是心甘情願的束縛、無怨無悔的帶領、死心踏地的支持。

自幼就被愛所包裹的他,不明白自己在躲藏著愛的什麼,只知道他未曾逃離過。

並非惡夢,他僅僅是習慣被愛追趕著,不願被捉住,他害怕一旦被擒住就再也脫不了身。

所以,他更想在二十七歲死去。

他想死在這樣最幸福的時刻,若非如此,他絕對會耽溺於愛中,成為日日都提心吊膽幸福消散的人。



他在心中祈禱著,願他與戀人相握的手在他呼吸中止之前都能永遠繼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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