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让我白白死去”——美丽青年全泰一
Source1961-1979,是韩国朴正熙政府执政的年代,这一段时间韩国经济高速腾飞,汉城从战后的一片废墟发展成世界大都会,韩国涌现许多世界级大企业,称为“汉江奇迹”,但高速发展的代价是韩国劳工们的权益普遍得不到保障,韩国在向发达国家迈进的过程中,普通劳工们却如猪狗一般被榨干血肉,如蜡烛一般燃烧殆尽,1970年11月13日,汉城最大的纺织中心平和市场前正发生着工人抗议,在警察前来驱赶的时候,一位年轻人突然高举着《劳动标准法》,大喊一声“不要让我白白死去!”便点燃早已准备好的,捆在大衣下的浸泡过汽油的海绵,引火烧身,一时间人群乱作一团,这位年轻人倒下后又挣扎着站起来,再次高呼“履行劳动标准法!”“不要让我白白死去!”,等人们扑灭他身上的火焰时已为时已晚,这位自焚的青年名叫全泰一,牺牲时年仅22岁。
全泰一出生在韩国大邱的一个贫困家庭中,是家中的长子,,他的父亲是一名工厂缝纫工,早年也为了加薪参与过工人抗争运动,但因为被韩国警察镇压,便不敢再做了,后来自己试着开缝纫店做生意,又被中间商携款潜逃,几次打击之下,家中一贫如洗,因为贫穷,全泰一从小就开始擦皮鞋,卖报纸补贴家用,念完小学就因为交不起中学学费辍学了,而父亲也因为失意不知所踪,全家靠母亲卖小吃过活,16岁时,母亲带着孩子们来到汉城,找到一份帮厨的工作,虽然收入比卖小吃略高了一些,但还是入不敷出,全泰一只能去当搬运工,几个弟弟妹妹有的去了孤儿院,有的也跟着他当搬运工,一家人住在由瓦楞纸,废木料,塑料布搭成的贫民窟窝棚区里,生活痛苦无比,“连昆虫都过得比我们好。”,全泰一在日记里这么说。17岁时,全泰一在和平市场找到一份缝纫工的工作,和平市场是当时韩国最大的纺织批发市场,有大大小小几百家服装厂几万名工人在此,也是劳工斗争最激烈的地区之一。这些工厂大多工作环境恶劣,大量雇佣廉价的童工,不和工人们签订劳动合同,还经常打骂工人,强迫工人加班不给加班费,工厂内全是粉尘却不给工人发口罩,工人们不能随意去厕所,也不能随意喝水吃东西,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旺季还要通宵工作,通宵工作时,老板们便会给工人打针,针里实际上是维持精神兴奋的毒品,在这里工作的工人,没有几个不得病的。
全泰一就在这样的工厂里工作,他在日记里说:“工厂里充满了巨大的金属噪音,以及车位工恼怒的声音。我不能区分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但自己仍然努力工作。对我来说,工作没有什么意义。我只是按照自己知道的去做它罢了。除了自己正在做的东西,我没有任何的意识。不,甚至是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现在也变成了一种机械的、自动的工作而已。实际上,我什么都不是,我成了自己工作的旁观者。我的身体在做着工作,但这种工作并没有得到谁的指示。我的感觉和噪音告诉我,自己做完了多少英寸的活路,干了多长时间的活。所有的布料都是在裁剪台上被测算、拉长和剪裁的。但是,是谁裁剪了这些布料呢?每当这种念头浮上心头,我都明白,是我在裁剪这些布料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要做这些自己根本不想做的工作?当我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自己问题的答案时,下班回家的时间到了。我洗完脸,换上衣服,和工友们说声再见,之后,就回家了。在家里,我吃过晚饭,和家人聊会天,然后睡觉,一天的时间就这样结束了。”
他目睹了工厂里工人们,尤其是童工的痛苦生活,因为童工是最没有地位的,不仅工资低,还会被工头们随意殴打辱骂,他当时想着,自己当上工头,就可以好好善待这些童工了,于是他加倍努力工作,终于在19岁时当上了工头,按照他的想法,他从来不打骂童工,还经常用自己的工资给童工们买东西吃,也不像其他工头那样强迫童工加班,让他们早早回家。但对工厂主来说,不加班的童工毫无价值,于是全泰一就被老板解雇了,他保护童工们的梦也化为了泡影。
被解雇后,全泰一开始研究起了《劳动标准法》,他对母亲说:“妈妈!法律上是明明规定保障工人的权利的,可是我们偏不知道有这个条款,受人虐待呢!”,他认识到,光靠自己是没法改变工人地位的,必须让工人们团结起来,于是他和志同道合的工友们组织了“蠢人会”,所谓蠢人,是指那些象垃圾那样被人蔑视的人,也就是指那些在昏喑的背胡同里受人虐待,被人榨取膏血也不敢吭一声的人。来源于全泰一去找那些老工人交流时,被斥责:““你不要象蠢人那样胡思乱想,还是好好干自己份内的事吧。”
“蠢人会”的口号是:我们不是天生的蠢人,不能一辈子做蠢人。虽说我们是蠢人,但我们团结起来就有力量,拿这一力量夺回被人夺去的权利,我们就能摆脱蠢人的命运。
全泰一和蠢人会的同志们在和平市场奔走,调查工人的生存状态,但遭到了工厂主们的打压,同志们不是被解雇,就是被逮捕,“蠢人会”不得不解散,全泰一的理想又泡汤了。
后来,全泰一去了建筑工地做工,但他还是心系纺织厂的工人们,1970年,他又振作起来,组织了“三栋亲睦会”,他住的窝棚区经常因为“妨碍市容市貌”等原因被拆毁,每次重建时,全泰一就把家造得更大一些,邀请工友们来家里聚会,讨论如何抗争,他利用当年“蠢人会”收集的资料,写成了一份纺织工人生存调查报告,在十月寄给了劳动厅,希望能引起重视,但劳动厅的劳动监督官虽然满口答应会保证经过调查给予妥善处理。但等来等去,消息石沉大海,根本没有任何行动,全泰一又把调查报告寄给了媒体,报纸纷纷刊发了全泰一的记录,揭露了不知道《劳动标准法》的纺织工人们在恶劣的工作环境里一天做十三至十五小时苦工,患着肺结核、气管炎、慢性消化不良和肠胃病等疾病,甚至渐渐失去视力的悲惨情况。韩国的经济腾飞只是喂饱了上层阶级,工人们还是挣扎在痛苦的泥淖之中。
报道发出后,在韩国社会引起了轰动,全泰一和工友们也似乎看到了希望之光,他们高兴地买下报纸分发给工人,过了一段时间,报纸又报道说,劳动厅已指示改善劳动条件,即缩短劳动时间、实施周一日休假制、提高工资、改善工作环境等,同时企业主也答应照办。可是,事实却与此截然相反,工人们的环境没有得到任何改善,全泰一和他的朋友们反而又被开除了。而且工厂主还联合报纸污蔑他们,说他们其实是不务正业,敲诈勒索的地痞流氓。
他觉得再没有什么办法了,于是他就计划搞一次示威。他原想自己做个工头或者做个模范企业主就能解决问题,但这只不过是一种空想。他给企业主写过公开信,也给总统提出过请愿书。他在信里指出年小的工人不能茁壮成长而惨遭摧残的情况,并呼吁照顾他们,可是这也无济于事,没有得到任何反应。给汉城市厅等有关机关提出请愿书,只带来了更惨酷的镇压。专事违法的是企业主,但官厅一味镇压的是无辜的工人。在这个国度,法律为谁存在,这已是再明白不过的了。报纸上发表反映工人实况的文章,掀起议论也不过一时,过不几天,世人也就忘得一干二净,没有一个人把工人的痛苦当作自己的痛苦,积极帮助工人。只有工人们自己才能帮助自己。
在示威的当天,又来了一群便衣警察,将举着标语的工人们逮捕,驱赶,全泰一也被抓起来,原来韩国政府的“中央情报部”早就注意到了他们,并派出了特务秘密分化工人,和平市场的董事会对全泰一说,“无论什么事情,对国家有利,就是对工人有利。”,并且要求将工人们的请求拖延到11月7号。回到家中的全泰一感到无比痛苦,他对工友林现才说:“是不是要死几个人,才能有所改变?明明都是人,凭什么穷人就要当富人的奴隶?”
到了11月13号,全泰一和工友们约定再次示威的那一天,他拿上了自己曾研读了无数次的“劳动标准法”,在离家前,对自己的妹妹说:“顺玉,我这个哥哥可没有做到好哥哥。顺玉,你可要好好侍奉妈妈呀!”,接着,他就在和平市场的大门口,举着曾经给他带来希望的《劳动标准法》点燃了自己,完成了生命中最后一次抗争。
全泰一的母亲李小仙在悼念儿子时说:“在头一次知道有所谓劳动标准法这一法律的时候,泰一就象遇到救世主那样高兴得不得了,把它读了又读,反复读了好几遍。然而,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正是这个法律夺去了他的生命。因为有这个劳动标准法,工人们的正当权利反而得不到保障,工人们反而受着虐待做苦工。如果没有这种冠冕堂皇的法律,那就说不定会造成社会对工人生活的更大的关心。这个法,掩盖一切事实,为虎添翼,使恶霸企业主更加强了对工人的掠夺和迫害。因此,泰一认为那种法律应该烧毁,只有烧毁那种形式上的法律,工人们才能展开正义斗争。只有用来保障国民的权利,拯救受痛苦的无辜的人民的法律,才是值得我们去遵守的,相反,一个法律被统治者所利用,成为压迫和剥削我们软弱无力的工人的工具时,这种法律是没有必要遵守的。”
在全泰一死后,首尔国立大学法学院的学生率先前往医院悼念全泰壹,在被阻拦后,学生回到学校进行了集体绝食抗争。随后是梨花女子大学、延世大学和高丽大学学生的加入。这些学生当中,有一些在日后受到全泰一的感召而进入工厂工作,作为工人的一员开展斗争行动。
全泰一的死也激发了各行业工人的抗争。1970年11月27日,在全泰一的母亲李小仙的参与下,清溪服装工人联合会在全泰一生前的工作地成立。此后,服装市场的工人发起了长达十余年的工会抗争。而在同一个月,连续发生了数起向资方维权威胁或实施自焚的工人抗争事件。到1971年,工人团结斗争达到1600次,是前一年165次的十倍。而新闻界与以金大中为首的政治反对派新民主党也开始纷纷谴责朴正熙政权的劳工政策。自此劳工议题成为全韩国社会的主要议题。 而李小仙也继承了儿子的遗志,成为了韩国工人运动的领袖之一。
1995年,7500名韩国民众集资2亿韩元,拍摄电影《美丽青年全泰一》,纪念这位年轻工人的牺牲。
2011年,全泰一当年牺牲的地方被命名为“全泰一桥“。时至今日,韩国的劳工斗争依然激烈,在全球大热的作品《鱿鱼游戏》中一样描写了韩国汽车工人与资方斗争的情景,全泰一去世五十多年后,他的精神依然是韩国工人们斗争的支柱。
最后,这是一封全泰一当年写给他朋友的信,也是他写给韩国社会的信
我亲爱的朋友们,请读读这封信吧。
我的朋友们,所有那些懂得我的朋友们,以及那些不懂得我的朋友们。
我有一个请求,
朋友们,不要忘记我。
因为这一刻,我与你同在。
请在你珍贵的记忆中,珍藏这一刻吧。
即使是电闪雷鸣捶打着这一虚弱的身体;
即使是天崩地裂压在我的身上;
珍藏在你们宝贵记忆中的我,将不会害怕。
但是,一旦我害怕了,我将永远地舍弃自己;
你知道,我是你神圣的一部分,与你形影不离。
对不起,请原谅我吧,将我的椅子放在桌子的中间。
我喜欢坐在三浦(Won-sup)和杰竹(Jae-chul)的中间。
如果椅子安放好了的话,请听我说。
你知道的,我是你们这一整体的一部分。
我曾经用尽全力,推动着那块巨石,
现在,我将剩下的任务交给了你们。
我要离去,休息一会儿。
我要到另一个世界里去。
我希望,在那里没有人会受到有钱人的权势的威胁,
或者,没有人会受到强权力量的蹂躏。
请将那块巨石推到终点吧,因为我并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完成这一任务。
只要可能,我将不断推动这块巨石,直到终点。
哪怕是这意味着自己被放逐到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