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歌唱〉
星峰院@永野夕梨summary:像是太晚學會鳴叫的鳥,永野夕梨始終沒有真正學會歌唱。
其他兩名室友不在寢室的某個早晨,她提著早餐回到房間,看見相葉南正在給陽台種植的植物澆水,日光將仙人掌的半邊照得暖呼呼的,南同樣沐浴在那樣的光線下方,正對她珍愛的朋友們哼著不知名的曲調。
「南。」夕梨輕輕喊她:「你在唱些什麼呢?」
永野夕梨不怎麼聽歌。要升上中學的時候她買了第一支手機,在幾名熟悉電子器械的同學教導下註冊了社交帳號,他們好心地教她怎麼去使用每個功能,其中就包含音樂播放的應用程式,夕梨認真地將它點開來,選了推薦排行榜的某首歌,音樂流暢地從手機某處流瀉,而她卻為此感到生疏,險些拿不住手機。
她那時候畢竟是三等星,住在學院分配的四人寢室,還沒跟相葉南與染谷未栗分在一起。當時的室友都是喜靜的人,沒有人會在寢室內播放音樂,甚至沒有人會太大聲說話;而更以前的時候,狹窄至無法分出主次的臥房,陽光進不來,她睡在舊報紙和破爛床墊搭建的角落裡,只聽得見夜晚時逼近或遙遠的腳步聲。
這些都構建不成音樂。
但不是什麼大問題。年幼的她光是要發出自己的聲音都有障礙,混跡在舊學校的班級裡機械地張闔嘴巴,模仿著口型,半點聲音也發不出,旋律陌生地從別人唇瓣邊輕漾。她注意到人類在歌唱時和鳥類一樣,喉間會震動,於是她靜靜地學著震動聲帶,音準四散,不在調上,她便也沒有再試著歌唱。
媽媽也不歌唱。誰都不會在那間公寓裡歌唱。
後來她跟相葉南和染谷未栗分在同一個寢室,兩者都是她熟悉的朋友,她安定下來,某一日起,南開始在她周遭歌唱,腔調偶爾怪異,偶爾靈動,俏皮地彷彿小鳥,在她身邊無法抓握。南似乎什麼都唱,又或許是她太不熟悉音律,無法給那些樂音分門別類。這樣也好。她安靜地想:南本來就不是該被困居在類別裡的人,她吐出的嗓音也該是如此。
「是我剛剛編出來的曲子哦!」
少女因她的詢問而停下唱歌,大抵是澆花的工作到了一段落,她放下澆水壺,三兩步蹦到夕梨面前,而比這更快速抵達是南的答案。她看向她,注意到她被陽光曬得有些酡紅的臉頰,隱約散著熱氣。
可以再唱一遍嗎?夕梨下意識想這麼問,但語句在舌頭裡打結。剛編出來的曲子,應該沒有辦法再一次唱出來吧,況且南要是真唱出來了,她又能有多少把握能記下來呢?
「小夕小夕?」南喊她,像是感覺她的欲言又止,霧灰色的靈動眼眸跟她相對。
「嗯。」她沒有想太久,先贏了呼喚,才溫和地發問:「我剛剛在想,南可以唱歌給我聽嗎?」
「當然可以呀!」南笑了起來,看上去有些不解於她這突然的要求,但大概是認為這不重要,應允下來,像是被風拂動的植物,蓬鬆的鬈髮跟著輕晃起來。「小夕想聽什麼?剛剛的曲子嗎?」
「……不是。」
莫名地,本該是答案的選項被她否決。夕梨的手機還待在上鋪的位置充著電,她無法馬上找到哪首歌讓南唱給她聽。而且那裡頭也壓根沒有下載歌曲。
她突然不太曉得自己在做什麼,是什麼讓她問南這些問題,她想聽的又是什麼呢?南經常在寢室裡唱,那些她都聽著,有什麼是在只有她們倆在的時候才能聽的歌?這些困惑幾乎要把她淹沒。也許是她最近做了夢,夢境太無聲,所以她現在將期望寄放在相葉南身上,想要用她的聲音去蓋住什麼。
如果可以的話,她想聽搖籃曲。永野夕梨這麼想,可她甚至舉不出例子,堪堪記住了課本上的敘述:搖籃曲是一種輕柔或緩慢的音樂,用以哄人入睡,歌詞會提到星星月亮和夢。某些也會提到媽媽。而她其實意識清醒,距離那個夢遙遠,沒有必要再閉上眼。
南還在等她的回答。
「……生日快樂歌。」她說:「南,我想聽生日快樂歌。」
這是為數不多她記著旋律的曲子,在每次朋友生日的時候,耳邊都會環繞著相同的旋律,夕梨不負責唱,隨著節奏慢半拍地跟著拍手或跟著笑,雜亂也無所謂,是為了誰的誕生而慶賀的曲子。
南看上去比剛才更困惑了一點。今天不是誰的生日,雖然離夕梨的生日頗近了,不過沒有什麼理由需要提前唱。但相葉南對朋友慣是寬容,眉眼舒展開來,什麼都沒問,笑盈盈地允下來。
「好啊。」
綠髮少女在她的注視裡張開嘴巴,簡易複沓的旋律就從她清亮的嗓子裡迸出。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這大概是誰都能撿拾起來的樂音,連不擅歌唱的夕梨都能輕易抓握在手裡。
歌曲徘徊,在結束之前,永野夕梨的視線越過窗,看見遠方似乎有個花叢,搖曳著正欲盛開的丁香花。
她不記得是在哪一日了。應該是在接獲媽媽的死訊之後。有個夜晚,她在入夢前突然睜開眼,盯著雪白的天花板,試圖將一片白切割成條狀,接下來呢?
夕梨動作輕巧地從上鋪下來。染谷未栗的床位與她在對角,彼時灰髮少女尚未就寢,但也放下了手中的紙,正坐在床褥,聽見夕梨的動靜,疑惑地轉過頭來,剛好與她對視。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媽媽的死訊。一來是她不怎麼提到家庭,星峰院太多因為異能而複雜的背景,她既不主動提起,自然也沒有人真向她詢問;二來是她接獲訊息時出乎意料的平靜。她幻想過自己死亡的時候,被酒瓶或衣架,棍棒或其他什麼尖銳的東西,也可能是刀,刺穿肚腹和胸膛。行兇的男人被關進監獄,她的媽媽就會重獲自由。可她無比自私地逃走了,不再成為供養愛的養料,她血緣上的父親也真鋃鐺入獄,但媽媽卻在解開枷鎖後死了。是用刀子割開哪裡呢?還是一躍而下?
當時永野夕梨一滴眼淚也沒有掉,她以為自己會流淚的,以為悲傷會齧咬她,但什麼也沒有出現。她張開嘴還是能夠發出聲音,正常且通順的語句,她回到未栗身邊,少女將腦袋貼在她頸窩,珊瑚粉的眼眸不解地眨了眨,夕梨戳了戳她的臉,教室外頭還流淌著噩耗,教室內部卻仍然歡聲笑語。她想是因為自己逃來這裡了,所以媽媽的悲傷才沒有追上她,媽媽的死亡也沒有追上她。
她的目光停留在還未擦拭過的黑板,緩慢下移到桌面的課本和筆記,排列工整的字跡。夕梨突然想歌唱,有生以來第一次想哼唱些什麼,但張嘴仍然沒有聲音。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會僅憑一個訊息而從無到有。她想:媽媽,你看,像是太晚學會鳴叫的鳥,永野夕梨始終沒有真正學會歌唱。
她輕輕垂下眼,溫和地看著未栗手中的紙。而現在她站在未栗床邊,也是低著紫色的眼眸看她。
「未栗。」夕梨小心翼翼地出聲,生怕太大的音量會叨擾到其他室友休息:「你可以教我摺紙嗎?」
少女珊瑚粉的眼睛眨動,頻率像是紙蝴蝶在搧動翅膀。未栗注意到她刻意壓下的音量,先是點點頭,床位旁拉過來照明的小燈亮著,未栗讓出了旁邊的位置給她,拉開了旁邊的小櫃。
「夕想摺什麼?」未栗問。
「星星。」夕梨回答完覺得嗓子有點乾,彷彿她將這個答案壓在舌頭下方好幾週,此刻才將這吐出來,重複道:「我想摺星星。」
你我都是星星。田川早紀曾經與夕梨訴說,學姐聲音低穩,伸手為她別上三顆星星,柔軟的黑色長髮垂落,像是漫延的夜色,她抬起腦袋,就見到少女頸邊的星,好明亮的一顆星,閃爍在披散的黑夜之中。
星星指引我們方向。
學姐那張薄唇說出的語言都像頌歌,永野夕梨不太理解,但她點頭,心卻忍不住越過海,回到不見光的狹窄屋室。
那裡沒有歌聲也沒有星光。
「我教你。」未栗的聲音將她拉回來,她們點著小小的燈,她的摯友不知何時找到了玻璃罐子和長條紙,簡短解釋道:「大家會把紙星星放進罐子裡收集。」
「我知道這個。」夕梨接過罐子,小心地讓它擠進她和未栗的腿與腿之間:「千紙鶴跟紙星星都有祈願的意思。」
與摺紙共享生命的少女沒再說話,未栗拿著紙的時候,世界就成為紙的形狀,她們併著肩,聽見床鋪上方有著南沉睡時幽微的呼吸聲。
染谷未栗沒有問她要做什麼,純粹地想教會她摺紙星星的方法,纖白指尖捏住紙,翻轉成小結,按壓出摺痕,反覆疊成一道道流暢的軌跡,形塑出扁平的五角。最後捏出立體的星。
未栗將自己摺的好幾顆放進給夕梨的罐子裡。橘髮少女沒有拒絕,丁香色的眼睛暖黃,她看著跌進罐子裡的那些,小心地將自己摺好的一顆也放進去。
今天晚上肯定會做夢。
——我們夕梨,出生在丁香花還沒完全盛開的季節。媽媽曾經告訴她,彎起唇角,連貫著說。這時候的丁香花,花苞小小的,正在等待盛開,跟夕梨一樣。
紫藍色的小花在女人指向的花瓶裡盛開,一叢叢聚攏在店鋪門口。她們沒有靠近那家花店,媽媽牽住她的手,語調柔緩,隔著一條不寬敞的馬路,花朵的形狀就不那麼確切。
媽媽心情似乎很好。她還沒覺醒異能,卻也可以發現這件事,永野夕梨本來就擅長察言觀色,所以她悄悄抓緊了手,想用自己的溫度去捂熱那顆幾乎被透支所有的心,女人愣神片刻,用相似的眉眼去低頭看她。然後笑了起來,喊她夕梨。夕梨。
許多短暫至無法分辨是記憶還是睡夢的時刻,夕梨都在四月中旬的夜晚反覆做這樣同一個夢:女人的面容早已磨損,但她記得她們有張相似的臉,下意識要將自己的臉拿做替換。剎那間她唯恐自己的臉龐會就此消失,交疊的手如同丁香花瓣,看不清輪廓。
所以她在黎明甦醒,抱著紙星星的罐子,去了一趟海邊。不驚擾她還在熟睡的室友們,搭上最早一班的接駁車。
如同每一個不歌唱的日子,永野夕梨背著書袋停留海岸邊,花上一小點時間看海洋與天空模糊的邊界。她明白要往哪裡去,要從哪裡走。永野夕梨向來如此,果決明斷,知曉這一條路沒有再可回頭的餘地。日光照落海面,她走往閉鎖的島嶼中央,平穩且筆直地途徑校區長廊,落座在方正的座椅之間。
相當遙遠地,她在海潮聲裡聽見呼喚。穿越太多年,遲遲地隨浪而來,猶如輕唱,一支哄孩子入睡的搖籃曲子,一幕虛假的夢境,涵蓋太多朦朧與困惑。而她早就睡醒了。
她想,永野夕梨已經睡醒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