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良三] 俱會一處 -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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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Akilalala

在天氣還沒有潮濕到足以打響三井的膝蓋,但空氣蓄積水意,沈重得像固體,讓人連呼吸都得用盡全力的春季。他渾身是汗,倒往體育館角落,把手指插進膠著在皮膚上的護膝裡,剛脫了一半,宮城就過來了。得丟棄這吸飽了汗水,怎麼也洗不乾淨的護膝得怪罪他;但隨著嚴格訓練菜單進行,他吐出來的東西變少,能吸進胸腔、擴張肺部的空氣似乎變多了,這得感謝對方。所以最終三井只是悻悻然地看著宮城在身邊站定,什麼也沒說。

後輩倒是先開口了,用他那跟眉毛一樣歪斜、語尾輕佻的聲音。

「總覺得還不錯不是嗎。」宮城看著在半場上推擠的隊員,「老大不在,我本來很擔心,但現在花道回來了,因為去年第一戰打得很不錯,也進來了幾個有比賽經驗的新生。」

「雖然第二戰輸得很難看。」三井提醒道。

「板凳變深了,三井學長應該很開心吧。」他說,「這樣你下場去吐的時候,就有人可以替代你了。」

「我這個人是無可替代的好嗎。」

宮城捧場地笑了,似乎這才想到可以坐下。他背靠著牆,像塊被扔在壁面上的薄餅,緩慢滑落地面,掉在距離三井半條手臂之外的位置。

「七月上旬可以辦個合宿。」他說,「三井學長一年級的時候有參加嗎?」

「春假的時候去了三天,在逗子海岸那裡。」

「那今年也去逗子好了,反正不遠。」他低頭往夾板上寫了點東西,「全國大賽是八月一號到五號。」

「嗯。」

「你暑假沒有其他安排嗎?」

「像什麼?」

「備考之類的啊,九月就開始報名了吧?」

「這可是高三的最後一個夏天了。」

「也不見得是最後一個吧,如果留級的話。」宮城就事論事地說,「反正三井學長本來就少打大家一年球,多待一年也不錯。」

「你這傢伙講不出好聽話啊。」三井說,「幹嘛不老實點說你捨不得我走。」

「如果沒有其他安排的話,盂蘭盆節那個假期,要不要跟我一起回沖繩?」

三井把視線自球場抽出,望向身邊的宮城。對方的神色毫無動搖,視線朝前,不像是說了什麼了不起的話。

「你出身沖繩嗎?」

「對啊。」

「我今天才知道。」

「你也沒問過嘛。」宮城說,「三井學長呢?」

「就出身這裡啊。」他回答,「大家一起去嗎?」

「不是啊,就你跟我。」宮城回答,「還會有我媽跟妹妹啦,但她們不會介意。」

「我會介意啊,為何邀我參加你的家族旅行啊。」

「說是家族旅行,也就只是回老家一趟而已。」他說,「我想介紹我哥給你認識。」

「你有哥哥?」三井陷入混亂,感覺球從盲區飛來,撞進肚子裡了才得想辦法接住。「什麼?」

「因為真的有點遠,不想去的話也沒關係。」宮城說著嘿咻一聲站起來,抓起哨子吹氣,朝場內發出警告。三井被尖銳的哨音嚇了一跳,才發現流川和花道又大鬧起來。或者具體來說,花道又大鬧起來,死揪著流川的衣領不放。

「這兩個人真的是有夠莫名其妙。」

宮城抱怨著前去調解,三井待在原地,一頭霧水地想,你也很莫名其妙啊。

打從一開始就很莫名其妙。走路不看路很莫名其妙,歪斜的眉毛很莫名其妙,矮得要命卻很會打球很莫名其妙,被三、四個人拉住還能掙脫,一群人裡面只挑自己打很莫名其妙,矮得要命卻很會打架也很莫名其妙。但比起尖酸言語,三井覺得拳頭上的衝突是比較不會留下後遺症的傷害方式。至少他是這麼想的,宮城對此大概也沒有異議。到了一個隊伍上,他們沒有往傷口撒鹽,扭死心結,他接三井的球,也會傳球過來,而且傳得很好。矮得要命卻很會打球,莫名其妙。

晚餐時間他坐在飯桌上,筷裡夾著一塊燉肉,陷入了長考,桌子對面的母親喊過他幾次都充耳不聞。為何要一起去沖繩?他們感情也不是特別好吧?雖然也不是說不好。他們倆和花道湊在一起的時候,就好像尋常說話的狀態加進了一支擴音器,聲量、歡樂和愚蠢程度放大不只一倍。但花道缺席的時候,他跟宮城其實沒太多話聊。倒不是說感情不好啦,會一起去速食店什麼的。欸?那樣算是感情不錯嗎。三井會把自己吃不完的東西推到對方面前,宮城會吃。那算是感情不錯嗎?是可以跟對方的家族成員一起旅行的程度嗎?他沒去過沖繩,聽說海很漂亮.......

母親又喊了一聲,這次三井聽見了,但手上的肉也隨著抬頭的動作落進碗中。

「在想什麼,連飯都不吃?」

「在想夏天去沖繩玩的事?」

「為什麼是疑問句?」

「我也不知道。」三井說,「欸?我可以去嗎?」

「和誰一起去?」

「我們球隊的隊長,他說老家在沖繩,問我盂蘭盆節要不要一起回去......很奇怪吧?很奇怪嗎?」

「為什麼問我?」母親發出笑聲,「想去就去啊,但要用自己的壓歲錢喔。」

母親說著跟隊友感情真好啊,看起來很欣慰的樣子。過去兩年讓她擔心了,比起歉疚,三井更多地是感到羞恥。像中二時期往四肢纏繃帶封印前世的詛咒,那類事情被暴露在大人面前的感覺。倒不是說自己做過那種事。但如今回想起來,飄逸的長髮也是很莫名其妙。但像這樣回顧令人害羞的過往,也是成長的證明吧。三井頗感安慰地想道,吃起了掉進碗裡的燉肉。

是日,三井在社團活動結束後,叫住了要離開的宮城。

「我也一起去吧,沖繩。」

有鑒於他覺得這是自己跨出了舒適圈,做出的某種重大決定,宮城應該要有更明確的反應。但對方承受他的大嗓門,沒有喜形於色,也沒有轉變心意覺得還是算了吧的尷尬。他只是站在部室門口,看著三井,雙手插在褲子的口袋裡,說了聲好啊。像被問起要不要一起去家庭餐廳的時候,他那種、噢好啊的隨性態度。

「要不要一起去家庭餐廳?」彷彿具有讀心能力般,宮城接著這麼說。

「噢,」三井訥訥回答,「好啊。」

他們在夕陽路上碰見走得比較慢的花道,金三角再次鑄成,笑聲大了起來,並排著擠滿了整條過道。桌上的餐點得太多。為了留下腸胃空間吃家裡的晚餐,三井是最早停止進食的一個。他看著身旁的花道黑洞般吞噬過量食物,對桌的宮城熱衷於混合飲料吧的各種飲品,就覺得,真是和平啊。像泡在溫泉裡一樣。這個溫度對他的膝蓋也很好,幾乎感覺不到換季的痠痛。

這樣良好的狀態一直維持到了逗子的合宿。他們住在靠海的老旅館裡,睡一間大通鋪,在安西教練的媒合下,與附近的學校進行練習賽。每天沿著海岸線跑十公里,回到室內場館再進行間歇折返跑、衝刺跑和踏步練習、肌力訓練,和一對一的實戰練習。好不容易找到可以喘息的空檔時,三井就熱敷舒緩膝蓋壓力。他不太常覺得痛了,但在還沒有完全暖身、進入不顧一切的狀態之前,他傾向過度在意自己的膝蓋。落地時刻意將重心放在無傷的那一側,向前衝刺時,也彷彿能夠感覺組織纖維的扯動,想像它們像一條橡皮筋般被拉長到全然失去彈性的程度,然後啪地一聲,使他倒地兩年。宮城通常是第一個注意到他脫隊的人,作為稱職的隊長,他會上前關心、說笑。三井倒下過,也不覺得自己會再次倒下,此處不需要令人煩躁的空話,宮城也不說那些。他們聊全國大賽,有時也聊沖繩。三井覺得這蠻不錯的。比起過度憂慮賽事,使腸胃咕嚕作響,旅程計畫顯得誘人許多。宮城講起甘蔗田、海水,和巨岩,他就覺得自己聞到海風的氣味。也可能因為他們正在逗子海岸。

他們也聊宮城的哥哥。運動員,背號七號,籃球打得比弟弟更好,個子很高,做什麼都很拿手。

「從以前就常常被拿出來比較,」宮城說,語氣沒有多大抱怨成分。「曾經有過競爭意識,但因為實在太優秀了,後來就覺得,有這麼優秀的哥哥真是讓人驕傲。」

「你用過去式欸。」

「因為是過去的事了。」

樹蔭下,宮城站在蹲著的三井身邊,他抬腳踢了前輩一下,不重不輕,剛好能讓三井意識到自己腳麻了的程度。

「要是能喘氣了就起來吧,你還有三公里沒跑完呢。」

「我真的是快斷氣了。」

「早得很呢,」宮城說,「我沒看過生命力比三井學長更強的傢伙。」

「對吧,我可是不輕言放棄的男人啊。」

宮城可能笑了,在逆光的情況下不能看得很清楚,只單邊耳環閃閃發亮。

「啊,安西教練。」

他朝著外頭打招呼,三井就像彈簧一樣從地裡跳起來。彼端理所當然空無一人,他追打著宮城,拿腳踢他,一下子跑完了剩下的三公里。

這樣良好的狀態一直維持到了全國大賽的首戰。團隊合作水到渠成,就是把三井一個人分成五份,都不見得能夠達到這麼合拍的狀態。他沒有接不到的球,沒有投不進的球,體力在下半場中段用盡,但意志力源源不絕。花道有如籃下的不動明王,拿六隻手攫取籃板球,蓋掉滑往籃網的進球;流川落雷般閃爍,穿行人柱之間,宮城則像場上的蜜蜂,所到之處運球聲轟然作響,銜著球飛動全場。他聽見這個比喻會大聲發笑的,也許會動怒螫人,但事實如此。三井沒有值得抱怨的地方,沒有遺憾。當一件事進行得太順利,長跑越過最困難的二十五公里,腦內啡產生,使痛楚轉為歡愉,瀝青化作奶油,腳步柔軟輕盈的那種時刻,他都有過心下惶然,感覺必須暫停下來,因為這麼順利的狀態不可能永遠保持下去的念頭。既然如此,那何不自己先停下這個狀態,保有此種力量與心緒,蓄積到下一次的過程中使用呢。許多次,三井選擇停下來,而氣力就此放盡,再也無法回到運行流暢的軌道上,體驗如絲如滑的行動感受。他以為自己沒有學會教訓,此後也將永遠有這種保存氣力的想法。但他學會了。他放鬆心臟,放鬆雙手,放鬆緊繃的雙膝,像球自手底滑出的那一個瞬間,就能從細微旋動意識進球與否一般,他把整場賽事打成了一個完美的三分球。

然後輸了那場比賽。

秒數歸零的時刻,他們上氣不接下氣,十隻眼睛捕捉著彼此的視線。他沒有值得抱怨的地方,沒有遺憾。花道的眼睛先流出水,然後是其他人,然後是三井,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哭,就算在哭,也不是因為悲傷。有人抱住他,他再抱住其他人,所有人抱住了所有人。三井想,他再也不會有這種感覺了。五個人像一個人。一個人像五個人。只要一個呼哨,視線扭轉,就知道之後的動作。那像預知未來,或心電感應,會給人全知全能的錯覺。他也許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感覺了。他的氣力放盡,瀝青化作奶油,他的膝蓋像雪花崩解散落,融化在地。




一週後,宮城來敲了他家的門。

時間很早,是三井應的門,他記得他們的約定,只是沒想到對方會直接過來,而不是和他在車站碰面之類的。過去兩年的朋友實在不是能夠帶進家門的類型,此刻母親聽見隊長來了,驚喜地掏空儲放點心的食物櫃,鋪滿了桌面。還要開始沖三人份的茶時,三井提醒她即將逾時的社區聚會,母親才不情願地收手,離開前再三吩附宮城把這裡當自己家。

大概也不用她說,三井送母親出門,回到廚房時,桌上的點心已經去掉大半。宮城一邊切割盤中羊羹,一邊看著他在對面坐下。

「你準備好了嗎?」他說,三井愣了兩秒才意識過來。

「你說行李嗎?」他回問,「其實我不知道要待多久。」

「我們提前一天過去,因為路程很遠。我媽跟妹妹已經先出發了。」宮城說,「舊曆十三號迎盆,十五號送盆,應該十六、十七號就可以準備回來了。」

「真的是回去過盂蘭盆節的啊?」三井說,「這樣我不會太打擾嗎。」

「不會啊。人多的話,我哥也會很高興。」宮城說,「你們家不過節嗎?」

「嗯,但因為有假期,爸媽可能會去旅行之類的吧。」

「真好啊。」

「還好吧,你們回沖繩也是旅行啊。」

「也是啦。」

宮城看起來有點沒精打采的,三井想可能是因為天氣太熱,還上了滾燙的茶給他,便問要不要喝點可樂或寶礦力。宮城說不用,但想看一下三井的房間。

「但我沒打掃欸。」

「我也沒預期會是多乾淨的房間啊。」宮城指出,「三井學長看起來就是很髒的樣子。」

「我只是客氣而已,這下不讓你看一下我的房間多乾淨不行了吧。」

他氣得把樓梯踩得轟隆響,拉著宮城進了位於二樓的房間,一把將他甩在了自己的床上。過於使勁,對方順勢在被單上滾了一圈,他才意識到這好像不是很恰當。宮城慣例處變不驚,坐起身以後,隨手拿起雜誌翻閱。三井本來就不是會散放物件的人,也沒有特別的收集癖,除了看到一半的雜誌和漫畫,地上開著整理到中途的旅行袋以外,整個空間確實可以稱作整潔。宮城繞著房間,把四面牆的東西都看了一趟,對於找不到可以嘲弄的所在這點,露出了嘲弄的微笑。高一過後,三井的房間就沒有招待過朋友了。他一邊往袋裡放入摺疊好的換洗衣物,一邊小心窺探宮城是否有四周窺探。現在想想,他見不得人的東西都藏得蠻糟的,長著同樣東西的後輩大概腦子都不需要用上一點就能翻找出來。但宮城的視線只在剛進來的時候張望了片刻,現在他盤腿坐在那裡,手托著腮,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敞開的旅行袋,視線不算集中,三井甚至不太確定他是不是在盯著放在裡頭的內褲看。

「你老家有多遠啊?」三井問。

「可能有到美國那麼遠吧。」

「真的假的。」

「體感上啦。渡輪幾乎要搭一整天。」他說,「實際上距離不是那麼長,但就跟公車每站都要停一下一樣,港口一多就很花時間。」

「我沒有搭過船。」

「我有帶藥,但反正三井學長從胃到嘴巴的通道很順暢,就算要吐也習慣了吧。」

宮城說著笑了起來,似乎在羞辱自己的時候提起了一點精神,那也不壞。三井考慮片刻,把Uno紙牌和大富翁桌遊也放進旅行袋。

他們一起出了家門,落好鎖,走往車站。先花上一個多鐘頭去新橫濱,從那裡搭快車是比較合理的選項,接著乘坐東海道新幹線前往博多。交通費相當驚人,但考慮到和集訓費用相去不遠,三井折損著現金,心想若有機會與宮城口中個子很高、籃球打得比弟弟更好的兄長交手,作為合宿的開銷倒也值得。五個小時的車程裡,宮城靠窗而坐,三井則為了延伸雙腳,安於靠走道的位置。他們將小桌降下,吃站裡買的便當和零食,再撥開包裝垃圾,在上頭打Uno和撲克牌。宮城玩起抽鬼牌強得要命,可能因為擅長不動聲色,可謂天生賭徒。三井看著他順開扇形牌面,擋在半垂著眼皮的雙眼前方,就想起他被叫到天臺時,那不可一世的模樣。他的手在發抖,三井看見了。但手發抖有很多原因,就像比賽前會嘔吐,會腹瀉,或在路上碰上一個人,就沒來由出手揍他一樣。那可能是緊張,可能是憤怒,可能是興奮,可能是恐懼,也可能是像蓄電就發熱的電池一樣,承受著進入的東西,等待大肆發散的機會。三井生自己的氣太長時間,以至於他不記得不生氣的自己是什麼樣子。心頭的火若不添加助燃物,使它保持一定明度,無所事事的混沌就會侵蝕生活,令人焦頭爛額。宮城只是碰巧被丟進火裡的柴薪,單單抓在手裡就怒火中燒。不再生氣以後,他也忘記了生氣的自己是什麼樣子。看著宮城,反倒看出了一棵小樹的樣子,生氣勃勃,髮型也頗有點樹冠的感覺。

吃過東西、打了一會兒牌,就著天氣和生活圈的小事閒聊過了兩個鐘頭後,他們開始輪流打盹。三井睡著前看到宮城臉朝隨車速向後奔流的窗景,醒來時,對方倚靠窗邊,環起手臂熟睡。他的眉頭沒有皺起,但嘴角跟眼皮都垂得很沉,像整個人被某種重力往下拖進椅背裡。三井傾身過去,替他把窗罩放低了點,再隨手拿起車座前方的雜誌閱讀。

車班準點抵達博多,南邊異常濕熱,只是在站口伸展侷促手腳,也出了點汗。他們再走往巴士總站,那裡有前往鹿兒島的車班,單程莫約四小時。

「遠得跟異世界一樣啊,沖繩。」三井咋舌道,宮城只是看了他一眼。

「這還只是一半的路呢。」

於是他們乘上了巴士,宮城居然還能再睡。也許他是那種一上交通工具就能調整姿勢與心態,準備進入睡眠的類型,三個小時的遊戲與閒聊只是配合旅伴勉力為之。三井帶了一本不怎麼感興趣的推理小說,就隨便地放在腿上讀起來。搖晃車行中,宮城偶爾會像鐘擺般盪過來,往他肩上碰撞一下,稍作停留,再在某個深深換氣的過程醒來,把身子抽開,靠回窗邊。三井書讀得很慢,他以為自己已經睡夠了,但眼前是密密麻麻的字,配合身邊的規律呼吸,他也是醒一陣、睡一陣。手指夾在書縫裡,四個小時裡,只看到裡頭死了兩個人,結局和轉折都還在漫漫長途之外。

抵達鹿兒島是下午四點半的事,天色還很明亮。宮城說先去吃個飯吧。三井有點暈車,想吃溫和的奄美雞飯,他們在附近繞了一趟,沒找到合適的店家。最後進了一間販售黑豚炸豬排的鋪子,簡直是對腸胃的終極考驗。還沒有到用餐時間,但因為是中轉站附近營業的店家,為了迎接過路客,午後也沒有打烊休息。上完菜以後,店主就坐在空桌,用收音機聽賽馬新聞。東西口味紮實美味,但三井只吃了一半就得停下來休息,宮城收拾了剩下的食物。

「三井學長,上大學以後還會繼續打球嗎?」對方一邊拿肉沾柚子味噌一邊發問。

「會打啊。」

「出社會以後會繼續打嗎?」

「喔,會打啊。」

「我本來覺得這次一定會贏的。」宮城說,「因為很順利,應該會像故事的主角一樣努力雪恥重來以後,就拿到全國冠軍。」

他突然提起全國大賽,讓三井小小嚇了一跳。倒不因為這是不該提及的問題,只是像與一個在甲地熟識的人,突然在不相干的乙地相會,四周景致過於無關連,大腦無法即時建立聯想通道,熟悉臉孔也變得難以辨識,那樣的感覺。他一下子捉摸不著適當的回應,便嗯了一聲。

「現在想想,大家都是自己故事的主角嘛。」宮城接著說,「去年的我們對山王來說也是大反派吧。」

「好多愁善感啊,宮城。」三井說,「打倒大會常勝軍可是人生成就了,可以跟孫子講的那一種欸。」

「嗯,我也很開心。」宮城說,「但這是最後一個夏天了,就多少有點遺憾。」

「只是我的最後一個夏天啊。」三井說,「明年好好努力,也還有機會的吧。」

宮城看了他一會兒,聳聳肩膀,說:說得也是。不屬於日本人的肢體情緒在他身上顯得毫不突兀。還有那頭捲髮和耳環。三井突然就想,他也會很適合在美國生活吧。

「你呢,上大學會繼續打球的吧?」

「人在有目標的時候會格外有動力吧?」宮城說,「三井學長常說自己不懂放棄,但你不是就放棄了兩年嘛。」

「幹嘛,現在要吵架嗎。」

「我只是想知道是什麼讓你回來,目的又是什麼。」

「宮城是那種類型啊。」

「什麼?」

「會追問喜歡的人你喜歡我哪裡的類型。」三井說,「不受歡迎噢。」

宮城的腳精準地在桌下找到了他的脛骨,狠狠踢了一記。不受歡迎啊。三井在劇痛中還撥空這麼想。真不可愛。

時間可能差不多了,宮城看了一眼手錶,起身結帳。他們沿著國道漫步回港口,夏日雲層高而破碎,紫外線強烈,雪白長堤向外延伸,近海的水看起來是綠色的,滿佈魚鱗狀的碎波。到了售票窗口,三井才發現宮城已經事先用電話訂好了船票,他們在等候區待了一會兒,後輩坐在顏色明亮的塑膠椅上,將背包抱在胸前,那股沒精打采的感覺又輻射過來,裡頭還有些三井看不出從何而來、或本質是什麼的情緒,使對方雙腿輕微抖動。三井問他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宮城便露出了驚訝的表情,拉直背脊停下動作,過了一會兒,雙膝又無意識地顫動起來。

傍晚六點,他們和成群旅客一同登上長梯,進入船艙。靠港的船隻不大,介於郵輪和渡輪之間,體積沒有吃水到不為海波動搖,三井一進入船身,就能感覺輕微的失重,像在車上熟睡的宮城那樣,身軀如一個鐘擺在擺盪畫圓。宮城指示他前往甲板,晚發的船期讓他們暴露在大片紅霞之下,夕陽光線自海平面彼端奔流而來,割破淺紫色的雲層,染紅了整個錦江灣。海風強勁,他們倚靠欄杆坐在甲板上,朝著彼此大聲說話。宮城的樹冠頭髮在風中潰堤,潑灑額前,他一開始嘗試去撥,最後放棄,任由它們在海風中撕扯擺盪。

光線淡薄到甲板開始點燈時,他們轉回船艙。裡頭的人或坐或躺,各自做好了漫長船程的心理準備。宮城又要睡,三井咋舌。但他們也不是會追著彼此拉扯尖叫,衝進每扇不能被打開的門裡探險的年紀了。張著眼睛沒有東西看的地方,除了閉上眼睛別無他法。三井又開始讀那本無聊兮兮的書。家裡的書多半是父母的讀物,他不排斥、但不常主動找書來看,除非是希望從裡頭得到某些確實的資訊,像賽程、賽果、賽事分析或復刻版球鞋的再販消息。文字中的隱喻令人迷惑,遑論進一步去理解它們,讀帶劇情的文本會讓他想起這些事,他想是因為寫書的人傾向提出問題,而非給出解答;事實上,就算裡頭出現了解答,也只像提出了全新的疑問。你喜歡這本書嗎。它帶給你怎麼樣的感受。未來會如何影響你的人生。什麼讓你回來。繼續下去的目的又是什麼。他側首去看身邊的宮城:像煮熟的蝦子一樣捲起雙腿,睡在兩張相連的椅座上。宮城也像一本書,拋出的問題比解答更多,有時闔上了,就得花很多時間找回之前閱讀的段落。雖然好講話,會顧及旁人的感受,也不小題大作,但共享後衛特有的細膩心思,說不定本質上是個挺陰沈的傢伙。第三具屍體在密室裡出現時,三井也在隨波起伏的船上陷入了睡眠。

他們醒醒睡睡,在船上遊蕩,找廁所和飲食處。三井吃了東西,再因為暈船,吐出吃掉的東西,有精神了便在甲板上推擠,假意將彼此送入海底,被出來抽煙的乘客緩聲叱責。十一個鐘頭過後,終於在早晨五點的朝陽中,迎來大島迫近的景觀。渡輪預計在此停留五十分鐘,三井和宮城也下了船,在港口附近兜轉。景點和店舖多在長途車程之外,時間也太早,放眼望去除去空蕩、路縫長出雜草的駐車場,四周別無一物。他們備感無趣地返回船隻,名瀨港下了不少遊人,船隻頓時半空,三井問宮城還有多長的路要走,他便翻出地圖指給他看。紅線在破碎的島嶼之間以弧線跳躍,一條短線就是二到三小時的船程,還不包含停靠的時間。

「大概會在下午四點抵達。」宮城說,「之後再搭一趟巴士就好。」

「也太花時間了吧。」

「很有旅行的感覺吧。」宮城說,「而且花了這麼長時間,到達的地方還是講日文噢,有夠划算。」

「哪裡划算啊。」

他們放棄了在龜德港下船的機會,小港只會停靠三十分鐘,且再過一個鐘頭就會抵達下一個島嶼,時間也更靠近中午。他們在和泊港口跑下船,跟隨指示牌衝刺五分鐘,到了在國道彼端的小店聚落,找著了得以溫暖三井胃酸過多的腸胃的奄美雞飯。他一邊吃一邊發出滿足的長息,宮城笑個不停,嘲弄他口味老年,湯飯口味濃郁,兩人在二十分鐘內稀里呼嚕飛快完食,再衝刺回船上。

三井鼻中盡是海風,渾身鹽巴,被浪拋起又放下,體內臟器也隨之漂浮彈動,撞在骨骼與腦殼內緣。他模糊地想作為一塊貝殼也許就是這種感覺,接下來的船程,也是半夢半醒地走完。

日落前船隻靠岸,他們最後一次步下舷梯,三井幾乎想要跪下來親吻堅實的土地。

巴士路程短得眨眼即過,站牌旁的小坡一路上行,宮城走在前面,腳步有點急,三井便起了奇異感覺,想他旅程中似乎沒有表現出多樂意歸鄉的模樣,但接近目的地以後,又顯得很是躁動,這真奇怪。他停在一排石垣牆前等待落後的三井,指著裡頭說這是他長大的地方。三井透過石牆上緣望進裡頭,屋主不見人影,但應該正在裡頭某個角落活動,紙門敞開,鋪設疊蓆的起居間慷慨地曝露向外,矮桌上有杯壁流汗的涼茶,風扇徒勞無功地擺頭,攪動濕熱空氣。

「不過現在是別人家了,」他說,「老家還要再往前走一點,平常是我父親的姐妹在住,他們回本島去過節了。」

三井沒發表什麼意見,但跩得要命的後輩也有純真童年的想像,一時之間使他著了迷地窺視他人住所的一磚一瓦。宮城懷著奇妙的耐心,也只是陪他站在那裡,像放任自家寵物大聞電線桿底部,久久徘徊不去。

他們的腳步移動,宮城成長處所的石垣牆剛因為一個路口斷裂,進入另一戶人家的圍牆範圍時,有人從道路彼端走來,看見他們,便汲著啪嗒作響的拖鞋跑近。那是個嬌小的國中女生,擁有和宮城用同一種畫風畫出來的臉孔,衝著兄長叫小良。妹妹名叫安娜,宮城介紹了三井,安娜態度大方,把捧著的西瓜理所當然地託付給三井,雙手揹在身後,和他們並肩而行,打探哥哥在球隊的表現。三井被兩個宮城夾在中間走路,懷抱西瓜,這才意識到自己徹底涉足他人地盤。且他還曾是那個把安娜的哥哥打到進醫院(反之亦然)的對象,背包裡在車站購入的羊羹伴手禮盒,頓時之間顯得如紙輕薄。一路上他的心情起起伏伏。仔細想想,那與其說是揍人不如說是互毆,動手的也不單他這一方。且宮城在三井的母親面前模樣從容,不只禮物沒帶一件,還吃了他們家不少東西,相較之下,帶了羊羹的他更顯禮數周到。對吧。沒問題的。但隨後他又想,一開始沒來由就把人叫到頂樓,搞不良漫畫情節的人到底還是自己。腳步就變沈重,羊羹又變輕。

他們進入一戶與宮城長大的家沒有多少差別、只是更寬敞點的人家門內。三井抬頭看著安置在屋簷上的風獅爺,安娜沒走向大門,反倒帶著他們繞向屋側的院子。屋裡的燈已經點亮了,宮城的母親在那裡,半跪在院子正對的房間地上,忙著把各類供品放進向內凹陷的佛龕裡。安娜踢掉拖鞋爬進屋內,三井在廊沿放下了西瓜和背包。 他的視線順著佛龕上成對的菊花瓶向下,看見安置在藤編置果墊上的供品,高高捧起酒水碟的木架,最下一層有陶瓷香爐、成疊紙錢,和以麻繩束起的短甘蔗。佛龕的兩側也分別斜立著兩根少說有百來公分長的甘蔗枝。三井家不過節,對本島的盂蘭盆習俗只是一知半解,如今接觸到南島截然不同的風俗,便覺眼花撩亂。房間的另一端的門楣之上,裝飾著先人的照片。幾張黑白古舊照片過去,越往左方,相中的人物便越是多彩。宮城的爸爸走得很早,在某時某處、某段與後輩的對話裡他略略提到過。三井在靠左的位置挑出了推測是父親的照片,皮膚黝黑,笑容輕淡,眼睛被豐盛的陽光曬得窄小。他的視線再往下,意外地看到了一張年輕人的照片。柔軟的髮叢向上聳立,在黑框照片裡開懷微笑。他看上去不過安娜的年紀,模樣明朗。三井吃了一驚,再為自己吃了一驚的事實感到吃驚。他想,年輕人也會死掉啊。常理之中,情理之外。不違背自然法則,同時造成突兀的斷裂感。意識過來時,三井已經有些不自然地轉開視線。

宮城的母親前來迎接他們,四人內內外外、或站或坐地在廊沿邊客套招呼,三井給出了羊羹,薰開心地收下。不知是不清楚鬥毆之事的元兇是誰,或已經不將此事放在心上,令人感激地場面平和。

「時間快到了,」薰對兒子說,「你帶三井去房間把行李放下,再出來準備吧。」

宮城懶散地從地板上起來,領著三井離開,這次他們走了大門。屋內悶熱,生活感濃厚,不具年輕氛圍。家用座機旁的牆面貼滿紀錄號碼的紙條,途經廚房時,還能聞出陳年醬料的氣味。

宮城把自己的行李也丟在三井的旁邊,想來兩人是睡一間房。空間莫約六疊大,房間處於面南的位置,把窗戶拉開以後,晚風稍能去除濕熱的暑氣。宮城癱坐在地,似乎在向下發散長途移動累積起來的疲勞。雖然宮城的母親說了要出去準備些什麼,但因為他沒有馬上移動,所以三井也沒有動。

「你看見了吧?」宮城突然這麼問,三井轉頭看他。

「看見什麼?」

「照片,牆上的。我有看到三井學長在看。」

「喔。」三井訥訥回應,「嗯,看到了。你長得比較像媽媽欸。」

「也有看到阿宗的吧?」

「阿宗?」

「宗太。他的照片就在我爸的旁邊。」

「啊那個國中生嗎?是你的親戚嗎?」

「他小六啦。」宮城說,「那是我哥哥。」

三井欸地一聲,思緒停頓片刻,再全力運轉起來。

「啊,你有兩個哥哥嗎?」

「只有一個。」

「背號七號,籃球打得比你更好,個子很高,做什麼都很拿手的那個哥哥嗎。」

「我就那麼一個哥哥啊。」

「你哥哥過世了嗎?」

「九年前的事了。」

「可是你說要介紹他給我認識。」

宮城喔地回應,手往地上使勁推了一下,將自己支撐站起。

「對,走吧。」

三井還沒自衝擊中回神,一頭霧水地跟著他回到走廊,宮城的母親和妹妹還在原本的房間,呼喚他們靠近佛龕,三井跟著宮城跪坐下來,見他闔眼雙手合十,便也照做。在一片薄明的視線裡,這才恍然大悟地想,是這樣啊,是回來祭祀他死去的父親和哥哥。他有點為宮城難過,又因為這種替他難過的想法,感到更為強烈的難為情。我在這裡做什麼啊。三井想。他的雙親健在,祖父母一輩也是在還無法銘刻明確記憶的年紀離開的,人生中還沒有直面死亡的機會。這種時候應該說些什麼嗎。節哀順變之類的。他微微掀開眼皮,偷看身邊的宮城。對方低垂的側顏沒有什麼表情,因為是過去的事了。他這麼說。九年前的事是過去的事,是過去了的事。像丟進河裡,順流而下的紙船一樣。但後輩一路行來無精打采,身子前傾,坐在候船室塑膠椅上抖動雙腿,在天臺上抖動雙手。那些也都是過去了的事。

成排點燃的線香煙霧纏繞,香灰積累斷裂。他們降下雙手,宮城先站了起來,廊沿下放著幾雙外出用的拖鞋,他指示三井隨便挑來穿即可,之後便跟在母親和妹妹身後,走向石垣牆外。盛夏傍晚六點,夕陽終於不敵夜色逼落,天際色彩分層明確,紫黑向下侵蝕橘紅色塊,腳邊陰影稀薄,道中無人。宮城一家只是站在門邊,三井本來以為他們打算外出,只是在等自己跟上,但即便他來到宮城身邊,其餘三人依然不動。他注意到鄰居們零零散散地也都從屋裡走出來,和宮城一家微笑招呼,於自家門前站定。他的視線從天色、建築,再調整到來時路。他和宮城是爬著那個小坡上來的,斜度不大,長度頗長,途中石牆爬滿朱紅色的扶桑花,很具風情。在旅程終途、體力不足的時候爬起來,會有種永無止盡的錯覺。

小坡下散亂地出現一隊身影,年紀有長有幼,似乎彼此熟識,雜談間還夾雜明朗笑聲,帶起的衣風使扶桑花碰撞擺動。因為他們走近以後,隊伍便分散開來,各自走向不同的前門,與家人相偕進屋,三井想也許是課後或從工作崗位歸家的人們。直到穿著汗衫、扶桑花色短褲的少年輕快地從人群中脫出,越走越近,止步在宮城一家面前,他才明白不是那麼一回事。對方看上去不過安娜的年紀,模樣明朗,柔軟髮叢向上聳立,面對著家人開懷微笑。他擁有和宮城用同一種畫風畫出來、更顯無憂慮的臉孔,等視身高,肌肉量單薄的少年身形,他擁抱安娜,薰握住了他修長的手臂,他再轉過臉來,喊宮城叫良田,嗓音清亮。

「這是我球隊的學長,三井。」宮城對他那死了九年的哥哥說,再對三井說:「這是阿宗,我哥。」

宮城宗太擁抱妹妹,碰觸母親,呼喚胞弟,最終將好奇視線投往站在最下首的三井,這樣的順序,使三井感覺自己成了掛在牆上最左側、色彩最為鮮豔的那張遺照。常理之外,情理之中,違背自然法則,突兀的斷裂感。為什麼大家這麼冷靜。但大家都這麼冷靜,他似乎也沒有大聲尖叫的必要。

「三井。」

宗太語氣親暱地喊。因為他伸出手,於是三井也伸出了手,他們的指尖相碰,掌心相疊。觸感真實。對方的皮膚很涼,但三井想自己的也相去不遠。他注意到宗太沒伸出來的那隻手裡,抓著一條青綠色的枝條。就跟他們放在佛龕兩側的東西差不多。百來公分長的甘蔗枝。每個爬上小坡的人,手裡都拿著那樣的枝條。

街燈此時在他們頭頂點亮,卻沒往少年腳邊投下陰影。三井還記得自己並非全無來由地想,晝夜交錯的時分正是逢魔時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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