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輩子的好朋友〉

　　「你當我是浮誇吧──誇張只因我很怕──」

　　生寶寶一邊唱著歌，一邊將攝影機架好。

　　他走到房間的鏡子前梳理頭髮，整理衣著，鮮黃色帽T跟哈密瓜花紋長褲，是他最喜歡穿的披薩哈密瓜裝。

　　確定一切都在完美狀態。他走回攝影機前，按下錄製鍵，在鏡頭前的沙發坐下。

　　揚起燦爛的笑容。

　　＊

　　大家好，我是生寶寶！

　　你們可以叫我BB。十八歲，專出帥哥美女的天秤座，B型。現在就讀藍色學園三年五班，是流行音樂社的社長，也會是未來的Super star！

　　我是全校最帥、最可愛的存在，你看看我的金色頭髮，我的金色眉毛，看看我這張帥臉，嘻嘻。我媽是愛爾蘭人喔，我爸媽說我是他們的Baby，才幫我取這個名字。爸爸是澳門人，所以我喜歡唱粵語歌，拿手曲目是〈浮誇〉！

　　以前的我啊，每天最怕的事，就是在浴缸裡溺死。

　　還有，明天去學校見不到小辰。

　　我有一個好朋友，叫白辰。

　　我都叫他小辰，他是個可愛的女生──喔不，他不喜歡別人這樣說，以前我說他好看，他就生氣不准我這樣說。我是真的覺得他很可愛，但如果小辰不喜歡，我就不會再說了。噓。我就在心裡偷偷說。

　　先跟大家說我為什麼要錄這個影片好了……

　　從小我就會站在我們家的壁爐前面，唱歌給我最愛的爸爸媽媽姐姐聽。

　　爸爸總是笑著對我說：寶寶，You're gonna be a super star.

　　所以我始終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成為巨星，這是我的夢想！我每天都在努力表演，到處都是我的舞台，我的夢想就是讓所有人為我迷倒。畢竟，你知道，沒有人不想被喜歡的。

　　直到我認識小辰，他唱歌好好聽，我從來沒有聽過別人唱歌像他那麼好聽。

　　從今以後，換我對他說：小辰，你一定可以成為超級巨星的。

　　不管未來這個巨星是我或是小辰，我都想錄這個影片。

　　因為巨星不是都要有那個嗎，就是傳記電影啊，紀錄片啊。等到未來小辰成名，等到我們都變得好老好老，這個影片就會很有價值。嘻嘻。

　　……也說不定我永遠都不會給別人看呢。

　　就算我們不會成為超級巨星，只要小辰站上舞台開始唱歌──不，就算小辰什麼都不做，只是站在那裡。在我心裡，小辰就是巨星。

　　所以我應該要……從頭說起？

　　來說說我們是怎麼認識的好了。

　　我爸媽為了發展事業才移民來這裡，我覺得我很幸運喔，因為這樣才會轉學到藍色學園，轉到二年五班，才能認識小辰。

　　剛到新環境我很緊張，但因為我很帥，擅長搞笑又有幽默感，所以大家都很喜歡我，嘻嘻。只要看到別人因為我笑出來，我就很有成就感。

　　第一次見到小辰，他就是那頭短短的紅髮，戴著黑框眼鏡。

　　下課的時候，大家都在開心的聊天，只有小辰板著一張臉，一個人坐在教室角落發呆。我有點怕怕的。

　　可是那樣的小辰看起來好寂寞。

　　我想知道，小辰笑起來是什麼樣子。

　　所以我鼓起勇氣，走到小辰面前……

　　啊，我知道，我用演的演給你們看好了。咳咳。

　　那個時候，我說：「你好，我是生寶寶，I am so handsome.」

　　小辰抬頭瞪著我說：「蛤？」

　　「我在自我介紹，說我很帥啊，你看看我這張臉。帥！」

　　「白痴，你這宇宙無敵醜不啦嘰。」

　　「我中文不太好，什麼是醜不啦嘰？」

　　小辰就笑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小辰的笑容，他笑起來真的好漂亮。

　　好像全世界都跟著亮起來一樣。

　　小辰說話的聲音也很好聽，像在唱歌。

　　我每天都去找小辰講話。

　　我輕輕鬆鬆就可以逗笑別人，但小辰真是特別難討好的觀眾。

　　不過，夢想是成為超級巨星的人，怎麼可以被反應冷淡的觀眾打倒呢！所以面對小辰我就會特別認真，特別努力……特別緊張。

　　我也想過小辰說不定很討厭我。

　　如果他真的討厭我了，我就會走。

　　就在我想要放棄，不再打擾小辰的時候。

　　小辰突然開始叫我幫他寫作業，開始動不動就揍我，那時候小辰都是真的揍，好痛。同學看到就說這是校園暴力，但小辰都會笑瞇瞇的說，這是我們溝通的方式，是友好的表現。

　　每天放學我就會收拾書包，跑到小辰的座位旁邊。

　　等小辰收好書包，他就會說：生寶寶──我肚子餓了──

　　我們一起去學校商店街吃晚餐，我說我要跟小辰吃一樣的，這樣才好吃。我買了炸雞漢堡跟可樂給小辰，因為小辰說他喜歡可樂。

　　「你吃一下看看好不好吃嘛。」

　　我看著小辰吃了一口，說：「好吃啦。謝謝。」

　　那時候的小辰笑得很可愛，從那以後我就天天買食物請小辰吃。

　　被小辰揍、幫小辰寫作業、請小辰吃晚餐……

　　每天都過得很開心。

　　開學兩個多月後，我看到隔壁班的書瑋在學校中庭彈吉他唱歌，想招募同學加入流行音樂社。我興奮的跑去跟書瑋說我要加入，書瑋是社長，說要先聽我的歌喉如何再決定。

　　我很緊張，就拜託小辰陪我一起去。

　　流音社小小的社團教室裡擠滿了人，都是想入社或是來看熱鬧的。我走上小舞台，看見底下好多不認識的人，像是滿場的觀眾，那些充滿期待的臉，都在等待我的表演。我抓住了舞台上的直立式麥克風。

　　理所當然的，我唱起了〈浮誇〉，這首生寶寶的拿手歌！生寶寶的主題曲！

　　我唱得很用力，唱得聲嘶力竭，我才唱到一半，書瑋就推開門衝出去，咲花跑到旁邊踹牆壁，小辰衝上來揍我，台下的大家都在笑。

　　因為我表演得太棒，他們壓抑不住內心的感動。嘻嘻。

　　書瑋走回來跟我說，他剛剛出去接個電話，不好意思打斷我演唱。書瑋真是有禮貌的人啊。嘻嘻。因為流音社就快倒社了，所以書瑋讓我入社當總務。

　　在我的慫恿下，小辰也被推上舞台。

　　小辰有點緊張，閉起眼睛，開始輕輕地唱歌。

　　大家都屏息聽著……唱完以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大家紛紛讚嘆他的歌聲很棒，我也覺得聽起來就像歌手會有的歌聲。你們要是在場，就會知道我為什麼這麼說了。

　　這麼美的歌聲，不被更多人聽到太可惜了。

　　所以我一直對小辰說陪我嘛、陪我嘛，拜託他陪我一起入社。小辰說，那我要幫他寫全部的作業寫到畢業，他才願意加入。

　　當然好啊！這有什麼問題！我馬上答應了，超開心的。

　　後來康輔社舉辦巧克力傳情的活動。

　　我就買了漂亮的粉紅色大花束，裡面有十顆金沙巧克力，送給小辰。

　　「我是你的第一個粉絲！你唱歌很好聽！」

　　我第一次看到小辰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他接下花束。

　　「白痴喔，這很貴耶，不要浪費錢啦。」

　　「可以慢慢吃啊，也可以分給家人吃啊。」

　　我記得說到家人的時候，小辰的臉色變得很難看……我早該發現才對。

　　「我不要分給家人。」

　　「那你可以分給我吃啊！」

　　小辰笑了一下，眼眶好像紅紅的。

　　我完全沒有想到隔天小辰會買一束巧克力花回送我，我收下了，想到小辰說過他一天零用錢只有一百塊，還買這個，小辰也是滿白痴的。

　　就這樣到了二年級的下學期。

　　大家都開始換穿夏季制服，小辰卻一直穿長袖，不管天氣再熱，他就是不穿短袖。小辰熱得滿臉冒汗，我看不過去，伸手把他的袖子拉起來……卻看到他手臂上有傷，被割傷的痕跡，也有瘀青。

　　現在回想起來，我慶幸我這麼做了，但我也有點後悔。

　　那時候我很慌張，拼命對小辰道歉。小辰很生氣，他不准我告訴別人，要是說了他會揍死我，如果我說了，他可能會沒辦法繼續上課。

　　我不知道小辰是什麼意思。

　　但我答應他不會說。

　　我說那怎麼會有瘀青，你在浴室滑倒喔，嘻嘻。

　　他說對。

　　我買了OK蹦跟藥膏，把可以治療傷口的東西全都塞給他。

　　小辰說著白痴喔，幹嘛浪費錢，但還是開心地收下了。

　　如果我可以更早發現就好了。

　　認識小辰以後，我常常跟他聊我有多愛我的家人。跟他分享我一直帶在胸前口袋的鋼筆，是爸爸送我的，鋼筆上還刻了我的名字，在學校想念爸爸的時候，我就會拿出來看一看。

　　我都沒有發現，小辰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他的家人。

　　我跟平常一樣聊起我的家人，我說，我都會偷偷把考卷丟進壁爐燒掉，如果來不及燒掉，爸爸看到我考試考差了，就會用皮帶抽我。

　　小辰嚇到了，「這樣算家暴嗎？怎麼可以這樣？」

　　「那你爸爸也會這樣嗎，他會用什麼東西打你？」

　　「……什麼都有啊，我媽跟人跑了，我爸就酗酒賭博，每天回家看到我，就拿酒瓶一直打我。」

　　我聽到嚇死了，說不出話來。

　　小辰卻笑了。

　　「開玩笑的啦，白痴喔。這樣你也信。」

　　我說謊了。我爸爸很愛我，他從來不會打我。

　　我知道小辰也在說謊。

　　小辰沒有手機，所以我買了一支給他。

　　小辰說過，最好全世界都不要找到他。但我希望，我還找得到小辰。

　　我很害怕，有一天去學校就發現小辰不在教室裡了。

　　他會去到一個我不知道的地方，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跟小辰打勾勾。

　　約定好，如果我打電話給他，一定要接。

　　如果他打給我，我也一定會接。

　　他伸出小指頭，跟我的小指頭打了勾勾。

　　那一天我發現小辰的手臂上又有新的傷口。

　　那一天，我試著坐在我家浴缸裡面。

　　我跟你們說過了嘛，我每天都害怕洗澡的時候被淹死。

　　因為我家的浴缸很大很大，我總是打不開底部的塞子，水流不掉，這樣我洗澡就要洗快一點，不然水淹上來以後我就會被淹死。很難想像嗎，沒關係我等一下拍浴缸給你們看。放心，我人不會裸體在裡面啦，嘻嘻。

　　……總之那天我就坐在浴缸裡，看水漫過我的胸口，鼻子，最後淹沒我的頭，我慌張的爬到浴缸外面，很難受的一直咳嗽。

　　當水面慢慢爬高，當你知道再一下下你就要死掉了。那個時候最可怕。好像整個世界都變得冷冰冰的，沒有人會知道我就這樣死在浴缸裡。

　　我就要這樣無聲無息的死掉了。

　　還沒當上超級巨星，還沒跟家人說我好愛你們，還沒說再見──還沒跟小辰說再見，說我好喜歡你。我就要消失了。

　　我閉氣，爬回浴缸裡，伸長了手，努力想把浴缸的塞子打開。

　　只要把這個打開，水就可以流掉了。

　　我不斷在重複閉氣、嗆水、害怕地逃出浴缸。我好氣喔。為什麼我就是打不開那個塞子。這就是小辰的感覺嗎？想到最後我就哭出來了。

　　小辰是我的好朋友。

　　我絕對不會讓他一個人難過。

　　就算我知道小辰會生氣，但我還是下定決心了。

　　我跟小辰說，我要跟老師說這件事，請老師幫忙。

　　我看見小辰好冷漠的表情，好像在看陌生人一樣。

　　「我不需要。你憑什麼啊？這一切都不關你的事。」

　　「……不要說不關我的事，我最討厭別人這樣跟我說了。」

　　小辰用力推了我，我踉蹌的後退。

　　「關你屁事啊？我身上有沒有傷關你屁事？」

　　小辰揪住我的制服領口，抬手一直揍我。

　　「我看起來有事嗎，我看起來像要死了嗎？我有要求過你對我好嗎？我有要求過你嗎？到底關你屁事啊！」

　　那是小辰第一次對我講話那麼兇，可是那張扭曲的臉，卻像是快要哭出來一樣。我看了覺得胸口好痛，我握緊拳頭，跟小辰一樣狼狽地顫抖著。

　　「你再說一次與我無關，我、我就……」

　　「你就怎樣？你怎樣？你要打我是嗎？」

　　小辰猛然把我撲倒在草地上，狠狠的揮拳，好痛，他從來沒有這麼凶殘過，我害怕得閉起眼睛，只覺得腦袋有點昏昏的。同時聽到小辰惡狠狠的聲音。

　　「你要打我是嗎？來啊、來啊，你打啊！」

　　我氣到快要哭出來了。我怎麼可能會打小辰，認識這麼久，數不清被小辰打過幾次，我從來沒有還手過。

　　他覺得我會打他嗎，在他心裡，我是會那樣做的人嗎？

　　「你、你再這樣我就……我就真的生氣喔。小辰。」

　　我聽見自己顫抖又微弱的聲音。

　　小辰停下了攻擊，我睜開眼睛，看見小辰愣住的臉。

　　他站起來，好像沒有要再攻擊我的意思。我鬆了口氣，爬起來，拍拍自己髒掉的衣服，卻發現原本插在胸前口袋的鋼筆不見了。

　　「我的鋼筆呢！我爸爸送我的那枝筆呢，被你弄不見了啦！」

　　「關、關我屁事喔？你自己弄不見還怪我？」

　　「……白辰。」那好像是我第一次用那種陌生的語氣叫小辰的全名。

　　「怎樣？」

　　「絕交！我要跟你絕、交！」

　　我轉身就跑，一邊跑一邊哭，被小辰打的地方好痛，但是胸口裡面也好痛，好痛好痛好痛。我眼淚嘩啦啦的一直掉，哇啦哇啦的亂叫一通……

　　說要跟小辰絕交之後，我下課一樣跟同學開心聊天，放學就去流音社練習唱歌。看見小辰下課總是一個人待著，我其實很想去找他，但我還是忍住了。

　　就這樣過了幾天，放學的時候我走到操場去。

　　以前小辰都會來這裡跑步，我就坐在操場旁邊的椅子上，看小辰跑步。有時候我會看到睡著，等到小辰來把我叫醒，我就把水遞給他喝。

　　「你跑完囉？肚子會不會餓？」

　　「當然會啊，你是不是白痴！」

　　「我才不是白痴，嘻嘻。」我跳下椅子，「走啦，去買吃的。」

　　……如果可以再像那樣跟小辰說話那就好了。

　　我走到操場旁邊坐下，突然有個熟悉的身影。

　　是小辰。

　　他瞥我一眼，走掉了，但是沒多久又繞回來，好像有話想說的樣子。

　　最後又轉身走掉，我知道我可以就這樣跑過去，跟以前一樣喊他小辰，也許一切就會像沒有發生過。但我們已經絕交了。我……

　　我的雙腳不自覺的動了起來，我跑到小辰身邊。

　　「白痴喔，手一直插在口袋裡面裝酷，等下摔倒。」

　　小辰從口袋裡抽出手，輕輕揍我一拳。

　　「絕交了還跟我講話，白痴喔。」

　　「我不跟你要筆了啦，那枝不見就算了。」

　　我說完，扭頭就走。沒想到小辰叫住了我。

　　我很開心，但還是把笑容藏起來，面無表情的轉過去看他。他小跑步追到我身邊，把一枝鋼筆塞給我。

　　「你在哪裡找到的！」

　　「草地上啦。」

　　我想像小辰在我生氣的跑走以後，還一個人趴在草地上，到處在找我的鋼筆，我就覺得好開心喔。我完全藏不住笑容。

　　看見小辰又轉身走開，我實在覺得我們兩個都好像白痴。我將聲音放軟下來。

　　「別走了啦，過來啦。你的可樂啊。」

　　我走過去，把剛才在商店街買的那瓶可樂遞給他。

　　小辰轉過來看我，眼眶好像有些紅紅的。

　　「啊你不是要絕交？不是要把我的事情跟老師講？」

　　「不絕交了啦。我只是擔心你，但你不想講就不講啦。」

　　「你是要擔心我什麼？」

　　「你是我的好朋友啊，萬一有一天我上課看不到你了怎麼辦。」

　　「白痴喔。」

　　我把之前買的防狼噴霧交給小辰，跟他說有壞人靠近的時候就可以用。

　　「你特地去買的喔？」

　　「沒有啦。我……我在河裡撈到的啦，嘻嘻。」

　　「什麼河裡撈到，你是在撈桃太郎喔。」

　　不知道為什麼，小辰笑得好開心，所以我也好開心。

　　我跟小辰說。

　　你喜歡跟生寶寶聊天嗎，喜歡。

　　喜歡吃好吃的嗎，喜歡。喜歡吃甜點嗎，喜歡。

　　小辰笑出聲來，「你在說什麼啦。」

　　「你可以來我家吃飯，寫作業啊，跟我家人聊天啊。」

　　「白痴喔，你真的很奇怪耶。」

　　小辰真的來我們家吃飯了。

　　跟我在讀大學的姐姐聊天，他們好像很談得來，一下就變成了朋友。我姐姐有在接家教，直接幫小辰免費上課。後來我跟小辰說了。

　　「我們家還有很多空房間，如果你需要可以搬過來住，不用擔心。」

　　「那……我以後都住你家？」

　　我馬上說好。

　　「白痴喔，哪有人這樣就答應的啦。」

　　「如果你繼續住在你家……那裡不是很危險嗎。我家人都很歡迎你來我們家住，你不是想考到很遠的大學，離這裡越遠越好嗎？我姐姐會繼續教你功課的。不跟你收房租，但你要乖乖寫作業，認真讀書喔。」

　　我記得小辰那時候的表情，雖然在笑，但好像快哭了。

　　「上次跟你吵架，說了很多過份的話……對不起。」

　　小辰竟然會跟我道歉嗎。可是，其實我覺得該道歉的是我才對。

　　「白痴喔，沒事啦。不然你給我揍一拳我就原諒你。嘻嘻。」

　　「好。」

　　小辰就站在那裡等我打他，我知道他需要我打他。所以我伸出手……輕輕捶一下小辰的肩膀。

　　他笑出來，「白痴喔，你這樣也算揍一拳喔？」

　　「嗯，揍完了。你是我的好朋友啊。我又不在意。」

　　好朋友？那時候的小辰笑得好開心，笑得好可愛喔。

　　小辰真的來我家住了。

　　我們一家人會聚在一起──對，小辰對我來說，就像是家人一樣。

　　我站在壁爐前唱歌給爸爸、媽媽、姐姐跟小辰聽。唱給我最愛的他們聽。

　　我有在慢慢進步喔，因為我在流音社努力跟歌唱老師學習，每天回家也會練習發聲，小辰也會提醒我演唱該調整的地方。

　　加入流音社的這一年多來，我很努力的在準備冬天的學園祭表演。

　　小辰從流音社借到一把吉他。有空的時候，他就會坐在壁爐邊，輕輕的唱歌。

　　剛認識的時候小辰總是唱傷心的歌，現在的小辰會唱比較快樂的，聽起來很放鬆的歌。

　　小辰一邊彈吉他一邊唱歌，我就坐在旁邊安靜的聽，安靜的看。

　　那個時候我覺得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認識輸贏學弟以後──是小我們一屆的學弟，林聖甫。

　　聖甫唸起來很像勝負，都說勝負就是輸贏，我就喊他輸贏學弟了。他感覺很幼稚，是個屁孩，喜歡找人吵架。有一次輸贏學弟對我罵髒話，我有點不高興的推他，他就打我。

　　小辰就揍了輸贏學弟。

　　「你敢打生寶寶啊？我告訴你，他是我欺負的。」

　　看到小辰這麼維護我，我超開心的。

　　輸贏學弟總是一直嗆小辰，不過小辰跟他互嗆的時候，臉上都有笑容，我就比較不擔心了。但如果他欺負小辰，我一定會揍扁他。

　　輸贏學弟總是叫小辰香菇頭，取笑他的髮型很像香菇。

　　哼。就算是香菇，也是超可愛的那種啦。

　　小辰總是叫他珍奶笨蛋，因為輸贏學弟喜歡喝珍奶。

　　小辰喊著笨蛋的聲音，很可愛，如果他也可以那樣叫我就好了。他總是喊我生寶寶，至少也像其他同學那樣喊我寶寶嘛……

　　那天放學我跟小辰跟以前一樣在跑操場。

　　手機響起了通知鈴聲，小辰就停下來拿出手機，低頭在傳簡訊，我知道一定又是輸贏學弟，自從他們認識以後就很常互傳訊息。我很想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但又不好意思問，因為那是小辰跟學弟的事。

　　我跑到操場上有個可以跳遠的沙坑，大聲的說：小辰！看我！

　　我跳出去，誇張的摔倒，發出哎呀的哀號聲。小辰看到就笑了起來。

　　我跳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小辰不再往我這裡看。

　　我有點想哭，是因為屁股太痛了嗎？嘻嘻。

　　小辰來我家住以後，我們都會一起搭車回家。

　　但是認識輸贏學弟以後，有時候小辰都會說他還有事，要我先回去。

　　我說好。

　　那天回家前，我先去商店街買可樂，這樣回家小辰就可以喝。

　　我拿著可樂，哼著歌。我走過學校中庭，遠遠的看到小辰跟輸贏學弟站在一起。看到輸贏學弟懷裡捧著一束巧克力花，笑得好開心，小辰也笑得好開心。

　　我喜歡看到小辰笑，只要看到他笑，我也會笑。

　　可是那個時候我……我笑不出來，很奇怪吧，嘻嘻。

　　我知道我應該快點走去校門口，因為爸爸已經開車來接我了。我卻往小辰跑過去，把身上的那罐可樂遞給小辰，他收下了，一直催促我離開。

　　我對小辰說了晚安，掰掰，早點回家。

　　我不知道我自己在說什麼。我轉身跑掉，跑得很快很快。

　　假日，我跟小辰一起出門玩。

　　我慫恿小辰跟我一起穿了披薩哈密瓜裝，因為我覺得他穿起來會很可愛。就是你們現在看到我身上穿的這套衣服。結果我們遇到了學校的同學，他說，你們是穿情侶裝嗎？

　　小辰激動的否認了。

　　我覺得好好笑，我就說：「情侶裝也不錯啊。嘻嘻。」

　　「誰要跟你是情侶啊。」

　　我看到小辰在笑，但我笑不出來。

　　後來康輔社舉辦繞口令大賽，我跟小辰都去參加了。

　　歐同學上台唸完繞口令之後，說，拜託大家借他一點時間。他拿出玫瑰花，很緊張的對台下的霜霜學妹告白了。

　　在同學們的一片歡呼聲之中，霜霜學妹卻跑走了，歐同學慌張的追出去，大家都在竊竊私語說八成是失敗了。

　　小辰跟我說：「學妹要是有喜歡，就不會跑走了啦。」

　　「還好我不會這樣公然告白。如果是我，就在夢裡告白了。」

　　小辰笑了出來。

　　「白痴喔，夢裡告白對方就聽不到了啦。」

　　「那你告白會在哪裡告白？」

　　「可能會在海邊吧，有沙灘，有夕陽……站在那個人旁邊，看著他對他說吧。」

　　海邊啊。我們家的落地窗就看得到海，開車五分鐘就可以到。

　　我想像了一下，小辰如果跟輸贏學弟站在那樣的畫面裡。

　　感覺是很漂亮的畫面，一定很適合……嘻嘻……

　　什麼是喜歡呢？

　　我很喜歡小辰啊。

　　喜歡他唱歌給我聽，喜歡他對我笑。

　　我希望他可以像這樣，一直留在我的身邊。

　　我去問了姐姐，什麼是喜歡？

　　姐姐跟我說，喜歡就是，你的眼裡只有他一個人。

　　小辰跟往常一樣在壁爐邊彈吉他唱歌。

　　我悄悄的走到他旁邊坐下，靜靜的聽著，不想打擾他唱歌。

　　壁爐的火映在小辰的臉上，我凝視小辰的紅色頭髮，他放鬆而微微瞇起來的眼睛。是跟剛認識的時候一樣好看的小辰。

　　我一直凝視那樣的小辰，而他專心的低頭彈奏吉他。

　　就在那個時候我才想通了，其實我想跟小辰當情侶，對嗎？

　　我想起從前小辰聽到我說，他是我的好朋友的時候，他笑得有多開心。我知道小辰也喜歡我，但他的喜歡，跟我的喜歡不一樣……

　　為什麼我必須知道這種事情呢？

　　我一點也不想知道。

　　我跟小辰認識的第四百六十五天。

　　學園祭到來。

　　在流音社的團體跟彈唱組合表演結束之後，將輪到我壓軸表演。

　　我站在後台準備，伸手整理一下自己的金色西裝。我很緊張。但是經過這一年多來的苦練，我相信自己可以唱好。前台傳來小辰正在台上唱歌的聲音，我一點也不擔心小辰，因為我知道他可以做得很好。

　　小辰的歌聲是最棒的。

　　前台響起熱烈的掌聲，換我出場了。

　　我走上露天舞台，站在麥克風前，望向操場中央草坪上鬧哄哄的觀眾，燈光打在我身上。我從來沒在這麼多人面前唱歌過，感覺好可怕……但我聽見有人在喊著我的名字。

　　我轉頭，看見站在後台的社員們，還有小辰。

　　他們都在幫我鼓掌加油。

　　我清清喉嚨，抓住了麥克風。

　　「大家好！我是流音社的社長，我是寶寶啦。」

　　「感謝一年前的流音社收留了我，書瑋那時候還跟我說，等三十年後我就可以成為Super star了啦。等我四十七歲的時候，大家記得來參加我的出道簽名會喔！」

　　台下揚起一片歡樂的笑聲。

　　「我一定會變成超級巨星的。這個我知道啦，因為我長得很帥啦，嘻嘻。」

　　聽到笑聲我安心了，這就是我最擅長的，只要可以讓別人笑，就表示他們是喜歡我的。此時此刻，這個閃亮的舞台是屬於我一個人的。

　　音樂的前奏已經奏響……

　　「為大家帶來一首歌，浮誇。」

　　像突然地高歌　任何地方也像開四面台

　　著最閃的衫　扮十分感慨　有人來拍照要記住插袋……

　　你當我是浮誇吧　誇張只因我很怕　

　　似木頭　似石頭的話　得到注意嗎

　　其實怕被忘記　至放大來演吧……

　　凝視我　別再只看天花

　　我非你杯茶　也可盡情地喝吧

　　別遺忘有人在　為你聲沙

　　當我終於唱完最後一句。

　　我感受著台下的掌聲，我回頭，看見後台黯淡的光線裡，小辰那個發亮的眼神，他燦爛的笑容，他為我鼓掌歡呼。

　　有小辰在的話，我就可以唱歌。

　　今晚，現在，我就是超級巨星。

　　我抓緊了麥克風，我說。

　　「最後想請大家借我一分鐘。我有話想對一個人說。」

　　台下起了一陣騷動，這樣的氣氛，在歐同學告白的那個時候也有過。

　　「我有一個好朋友，叫白辰。」

　　「對，就是剛剛在台上唱歌的那位。他總是一直兇我，脾氣很差，但我知道他內心是非常善良的。他人很好，很溫柔，唱歌也很好聽。今天是我跟他認識一百天又一年的紀念日。在這裡，我想跟他說──」

　　小辰詫異地望著我。而我回望他，微笑。

　　「小辰，我想跟你當一輩子的好朋友！」

　　台下很捧場的揚起一片歡呼跟掌聲。

　　我看見小辰笑得好燦爛，對我喊著的嘴型像是在說──白痴。

　　表演結束以後，我們流音社回到社辦，開了個小小的慶功宴，大家都在灌我酒，我整個人好像輕飄飄的。最後爸爸開車來接我們回家。

　　忙碌一天真的好累，我沒有再央求小辰唱歌給我聽，我早早去洗了澡。

　　對了，我現在已經找到將塞子拔開的訣竅，所以我再也不必擔心洗澡被水淹死。也不必再擔心明天見不到小辰。

　　我慢慢回想今天發生的事情，回想小辰的笑臉……

　　我覺得很開心，真的……很開心，是真的喔。我很幸福。嘻嘻。

　　我好像把一輩子的勇氣額度都用在那裡了。

　　我換好睡衣。走回我的房間，疲憊地撲進床鋪裡。

　　我很快地睡著了。

　　我做了一個夢。

　　我站在海邊，有沙灘，有夕陽……

　　天空被染成溫暖的橘黃色，溫柔的浪花漫過了我的腳踝。

　　有一個紅頭髮的黑衣女生站在我旁邊。我發現他長得跟小辰好像，可是他是長頭髮，也許再過十年，小辰就會長得像這樣吧？

　　他跟小辰一樣，說話像是在唱歌。他說。

　　「我想送你一個禮物。」

　　他開口輕輕的唱歌……他的歌聲跟小辰的一模一樣。很美。

　　沙灘上一直有殭屍慢慢往我們靠近，但他還是很放鬆的閉著眼睛唱歌，好像一點也不害怕，他好像非常信任我。

　　而我拿著小刀，走過去將那些殭屍殺掉，再走回他的身邊。

　　我不知道他是誰，我也不知道我是誰。

　　我唯一知道的是──我會保護他。

　　我希望，他可以就這樣一直唱下去……

　　如果說你是遙遠的星河　耀眼得讓人想哭

　　我是追逐著你的眼眸　總在孤單時候眺望夜空

　　我可以跟在你身後　像影子追著光夢遊

　　我可以等在這路口　不管你會不會經過

　　每當我為你抬起頭　連眼淚都覺得自由

　　有的愛像陽光傾落　邊擁有邊失去著……

　　＊

　　陽光傾落進房間裡，生寶寶迷糊的睜開眼睛。

　　那場夢讓他笑了起來，笑得很燦爛。他坐起身來，摸一下宿醉疼痛的頭，輕聲哼起夢裡的旋律。

　　陽光冰冷，他的臉龐卻濕熱而溫暖。

　　他回想起昨晚在流音社，他拉開了啤酒環，跟白辰的啤酒罐乾杯。

　　「白痴喔，是要敬什麼酒啦。」

　　「嘻嘻，敬……我們的友情啊！」

　　小辰，友誼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