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晌貪歡

一晌貪歡

江清海晏



  春夜微涼,枝枒上的花苞剛露出了頭又給還未散盡的寒氣給逼回去,街坊說書的老頭恰好來了一句「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很是應景,一旁賣包子的粗獷大漢聽不懂還是給他拍手,大聲叫好。


  可那聲好也驅散不了冷意,過路的行人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笑了聲神經,裹緊身上的棉襖加快腳步,只想趕緊回家去暖和暖和。


  這安陽城內,興許只有風華樓的春天來得早,整座樓紅紅火火很是明媚。

  華燈初上,酒座間便歡聲笑語絡繹不絕,靡靡小曲有幾分江南煙雨的溫婉氣度。


  樂台上的倌人藝名惜悅,在風華樓掛牌賣藝也兩年有餘,歌聲嬌柔甜蜜,長相也同歌喉,買他的人不外乎衝著這兩項而來。


  今夜他唱的牡丹亭正是客人指名點的。


  惜悅擺著柔軟身段,嗓子一提唱道,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玲瓏水袖輕舞,美目倩兮,頗有勾人意味。


  台下的人看著他,他也看著那一個個金主,幾張微醺面容被紅燈籠照映的深刻,清清楚楚—— 這位少爺被另一個小倌哄著喝了交杯酒,信誓旦旦說要給人贖身;那位書生聽曲聽的如癡如醉,快把自己上京趕考的家當都交代在這。


  但這也不能怪他,畢竟這是風華樓,在這溫柔鄉裡誰不是莊周夢裡的蝴蝶?


  金銀珠寶不能傍身暖榻,美人才能、柔情才能。

  反正華場真情或是假意沒人分得清,只願春宵一刻能值的了千金罷了。


  惜悅嘴裡唱著曲,一雙明眸也沒閒著,含笑望了一圈,要說誰能置身事外,大抵只有坐在角落的新進倌人,只知給人倒酒、拿酒、偶爾還替酒力不勝的人擋酒,做的盡是些賠錢事。

  可幾回合下來座上的人都醉的東倒西歪,他還氣定神閒,畫面實在有趣。


  他知道那倌人叫阿清,名字取的簡單粗暴,實在不像個賣藝賣身的。


  實際上也真的不像。

  惜悅記得阿清剛到的那天,他就遇上客人耍無賴,阿清什麼也沒說,一招就把人撂倒在地上,嚇得惜悅以為對方是新來的護衛哥哥。


  後來才知道這人不是圍事的,而是個把自己賣進來的奇葩。

  惜悅忍不住好奇,靠近了更發現這人不只奇葩還單純的很。秉著報恩的心思照看他幾次,教他樓內規矩,日子一長不知不覺也把對方當弟弟看了。

 

  惜悅回憶往事間已經唱完一曲,收拾著下了台,書生早已醉倒在桌邊,他也不急著尋他,反而往那新進倌人的方向走去。


  興許是喝的不少,阿清神情有些恍惚,不知是燈照的還是醉的,耳尖面頰都被染上一層紅霞。


  惜悅看著有趣,一雙桃花眼笑的顧盼生輝,柔聲叫道:「阿清——」


  被喚的人注意到他,突然回神,鏗鏘站起答道:「惜官。」


  惜悅忍不住「噗嗤」笑出聲,戳了戳對方胸膛:「你到風華樓大抵也三個月了吧?怎麼還這麼生硬?」


  阿清只是頷首望他,身板基本沒動:「我覺得還好。」


  這答應的簡短,惜悅不滿的瞇了眯眼,哼了一聲。


  都說人就長的那麼一回事,兩隻眼睛兩只耳朵,一鼻子一嘴巴。

  可有人合著好看,有人合著就醜的不行。


  阿清顯然不是醜的那種,可也不如其他小倌那樣色如春花、清雅俊秀—— 他是面容端正,鼻梁高挺,可削薄唇上豎著一道淺疤,一雙劍眉張揚,俊美的十分銳利凜冽。

  尤其是那雙狹長的金色鳳目,總是特別坦蕩的盯著人看,許是因為眸色淺,竟顯的幾分戾氣,不看還好,一看就讓人心裡發慌。


  惜悦被他看的怕了,只好轉頭,精緻的小臉滿是裝出來的鄙夷,擰著一彎柳眉怨道:「哎、你個悶葫蘆,這一死樣子怎麼服侍好客人?我要是翻你牌的就拿瓜子扔你!」


  阿清看對方似乎真要生氣,抽動嘴角彎了彎,不太熟練的朝他露出一個微笑:「沒事,瓜子扔了不疼的。」


  惜悅瞬間無語了,伸手就去捏他的臉:「還真當自己是個圍事的了?真不知道你圖個什麼......」


  阿清笑而不答,任他的爪子揉捏,也不與對方爭辯,心思卻越飄越遠。


  在風華樓內的倌人形形色色,為錢、為名、為情,總有自己想求的,而他混在裡頭顯得過於無欲無求、格格不入。


  他也不知道自己圖什麼,就覺得這裡可能有自己要找的東西,便留下了。


  阿清想著想著就去摸藏在懷裡的錦囊,輕輕搓揉還能感覺裡頭的溫潤缺了半邊,隔著錦緞才不刮人。


  三年前他遭遇大劫,身負重傷,所幸給西域來的商隊撿了去才不至於冷死荒野。人是僥倖活下來了,卻患了心病,什麼也記不得,連自己的名字也只依稀想起個「清」字。


  這錦囊裡的東西就是當時掛在胸口碎了一半的玉佩。


  玉石一看便知已經配戴好幾個年頭,人暖玉、玉暖人,即使缺了半也頗有靈氣,上頭紋路被磨得光滑圓潤,看不出哪家的工藝,只能篤定這玉珮對他而言意義非凡。


  之後他便隨著商隊四處探尋,商隊見他是練武的身板,便讓他做了隨行護衛。


  就這樣,他們從大漠到草原,再從草原到城鎮,一路上有的是時間琢磨,但除了每晚被看不清的夢魘驚醒,他什麼也沒想起。

  蒼白的過往像是白紷緞子,而他是懸在那飄蕩的幽魂。


  幾年下來他們幾乎把邊塞都踏了遍,都快放棄這件事了。這回商隊進京,他也理所當然的跟著,才又起了心思想繼續打聽這塊玉佩的來歷。


  雖說如此,他也不敢隨意示人,畢竟自己當時的境遇也不好說是不是惹了什麼麻煩才讓人尋仇報復。


  再來,他就進風華樓了。雖是陰錯陽差簽了賣身契,他也不以為意,自己本就是來打探消息,風華樓若真如傳聞那樣,那也剛好順了他的方便。


  不過,他是想的有點太簡單了,畢竟有些刻在骨子裡的東西還是強求不來。


  所以阿清還是挺感謝惜悅的。自己初來乍到時什麼人也不認得,對這小倌樓的的規矩也不熟悉,要不是對方天天跟他說話,他到這會兒漢語估計還說的不麻溜呢。


  惜悅還在自顧自的教他的好弟弟如何討好客人,阿清卻又失神了,恍然間看到黃澄澄的沙漫天襲來,落在臉上卻冰涼如雪。


  他心想,自己是有點喝多了。


  三年,已經過了三年。


  若是有人惦記著自己,估計也當他死透了。


  阿清忍不住轉頭望向窗外天色,陰慘慘的,怕是要變天。

  他深深嗅了空氣中特有的潮濕甜膩,再深深嘆了出來。


  夜也慢慢地更深了。


  後來阿清幫惜悅把醉倒的書生給扛回了房,惜悅還俏皮的問他要不一起,他只是搖頭笑笑。


  到了這個時間,誰都乏了,紅樓徒留幾盞燈,明明曖曖,酒場笑語變成床笫間的柔聲細吟,隔著牆雖聽不清但總讓人有些心煩,阿清閒來無事也睡不著便下樓同門衛陳大爺聊天。


  正聊到哪家少爺從軍了還頗有將才,朱門次地而開,小廝呼喚著口號招呼人去。


  阿清瞥了一眼,來者身形魁梧,暗色的披風沉的像沾了墨汁,把人裹的嚴實也看不出所以然來。


  但就是那一眼,他卻定格似的移不開目光了,心裡感覺古怪,卻又說不清楚。


  陳大爺發現了異樣,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客,一臉瞭然,「這位爺啊!一個月只來一次,總是子時來的,不怎麼跟人熟絡⋯⋯」


  「不過聽說出手倒是大方,」大爺八卦了幾句還覺得不過癮,望向阿清狐疑道:「怎麼?你難不成認識?」


  阿清誠實地搖頭,遠遠看著那抹墨色隨人消失在紅樓閣,忍不住在心裡嘆了口氣,有些憋屈。


  到底還是放不下。


  可問他放不下什麼,他又什麼都想不起來。

  特別難受。



  失了聊天的興致,睏意也隨酒勁退去爬上腦門,阿清同陳大爺道了晚安後便拿著笛子緩緩上樓。


  今夜雖無月他卻也懶的點燈,黑漆漆一片什麼也看不見,阿清熟門熟路摸回榻上,心想日子還是挺舒適愜意,就是這軟床他還睡不慣,於是就靠著床頭坐著,和衣而眠。


  意識消逝前他又緩緩想起那抹夜色一般的身影。




  月兒從雲後探出頭時,街上已不復熱鬧,一晌貪歡過後,終是曲終人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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