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成往事
「醒醒，艾里夫！」克里斯蒂安有如瘋獸一般撞擊著房門，「快醒醒啊！」
這扇大門並非牢不可破。克里斯蒂安絕望的想，他從大火中僥倖逃生，身體卻與火中死去的屍體沒有區別，因為燒傷而潰爛的皮肉讓他幾近崩潰，只差幾道兇殘的刀傷就可以命喪當場。他拖著這具身體來到艾里夫的房前，感覺到夢想與鮮血流淌在來過的路上，並和他的生命一樣無法挽回。在最後，他所暢想的不是昔日熠熠生輝的冒險精神，而是友人的幸存。艾里夫身上殘留著他為數不多的過去，保留著他無法觸及的未來，成為他死前唯一的期盼。克里斯蒂安的眼淚在高溫中蒸發，喊叫變成無意義的哭嚎，死亡的臨近讓他變成胎中的幼兒，往誕生之前的世界折去。一雙腳正緩慢向他接近，意識到這點時，他的身上燃起前所未有的大火，火舌隨著尖叫起舞，最終淪為一地灰燼。艾里夫從濃霧的昏迷中醒來，推開搖搖欲墜的門手，眼前的光景令他如置夢中。
「艾……里……」
火中扭曲的黑影喃喃細語。
德拉科妮希爾隨著叫聲看去，一張臉上若有所思，平靜得與週遭的地獄格格不入。
「艾里夫·瓦特內。」火光之中，惡魔微笑起來，「久仰大名。」
艾里夫失神地看向那雙猩紅的瞳眸，慘叫在刺痛之前脫口而出。他跪倒在地，冷汗津津，還未意識到世界的面貌從此與他無緣，新奇的事物棄他而去，創造的止步已然到來。他的視野因昏暗狹隘，心靈被仇恨浸染，犯下的錯事樁樁件件，叫他走入這片人間煉獄，再也難以置身事外。此刻，他尚不清楚事態的嚴重，只覺得自己又回到當年無力的雨夜，恍惚間聽見惡魔低語。太好了，你沒有死。她說。可惜，你不該看我的眼睛。
艾里夫這時對德拉科妮希爾一無所知，要從中洞察對方無法無天的習性卻並非難事。他怒極反笑，事後回想，心中苦澀。德拉科妮希爾所言不假，她發自內心的為他的存活而感到歡喜，彷彿她在這艘船上造下史無前例的殺孽，卻仍能像稚子一樣為生命的意義有所感動；他分明對她意義非凡，至關重要，然而她對他的苦痛毫不在乎，甚至於不屑避開自己注定傷人的視線。德拉科妮希爾行事果斷，原則準確，但他永遠只從她那裡得到混亂。
「為什麼……」艾里夫問。
罪魁禍首的聲音從頭上傳來。
這很重要嗎？她說。
克里斯蒂安奄奄一息，距離死亡已經很近，殘留的神經隱隱作痛。他飽受摧殘，無法痛快的死去，唯一的疑惑與艾里夫不謀而合。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呢？克里斯蒂安想。
俄德的港口人山人海，往來的船隻絡繹不絕，滿載而歸的船長指揮著水手逐一卸貨，凶神惡煞的海賊在角落暗中窺伺，魚販的兒女呼喊著時興的歌謠穿梭其中。在各色臉孔之中，白髮青年的身影鶴立雞群。克里斯蒂安不顧雇主氣急敗壞的找尋，急忙躲進水桶背後，在他的禱告之下，艾里夫不但沒有錯過他的身影，甚至在人群中高聲叫道：「克里斯蒂安！」
那道聲音溫潤如水，悅耳十分，克里斯蒂安卻咬碎牙齒，如臨大敵。只見艾里夫急步走來，重逢的喜悅在他臉上未加掩飾。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呢？克里斯蒂安想。
「許久不見了，我的朋友！」艾里夫與他雙手交握，「你近來如何？」
「我……」克里斯蒂安在心裡叫娘，這就是他最不想聽見的問題，更是他不想與艾里夫相認的主因。出於往日的情誼，他還是坦承交代：「不怎麼樣。你呢？」
在艾里夫張嘴之前，聞聲而來的雇主拎著木棍朝他們衝來。
「臭小子！你敢偷懶？」他氣喘吁吁，「我打爛你的腿！」
克里斯蒂安火燒屁股，二人以艾里夫為中心繞圈，你追我趕，好不熱鬧。艾里夫回過神時，他正和克里斯蒂安一同殺魚。克里斯蒂安的刀法出神入化，與在克姆鎮的他簡直判若兩人。艾里夫目瞪口呆，克里斯蒂安趁機接過他手中的死魚，面露窘迫：「抱歉，連累你了。」
「發生什麼事了？」艾里夫問。
克里斯蒂安深深嘆氣，「我欠債了。」
「我承認這個答案令我出乎意料。」艾里夫眨眨眼，「你被打劫了嗎，克里斯蒂安？」
「不……我在租船時發生了點意外。」克里斯蒂安把刀子重重往魚身一剁，其中不乏一些貨真價實的殺心，「總而言之，我現在在給人打下手，剛剛你見到的是我老闆。我想先存點錢，其他的再作打算。」
艾里夫一時不語，克里斯蒂安許久沒有體會這份盯人的習慣，感慨良多，頗為懷念。他被看出一身雞皮疙瘩，只好開口：「我臉上沒有髒東西吧。」
「我只是高興。」
「什麼？」
艾里夫笑意更甚：「你沒有放棄。」
克里斯蒂安感到臉頰發熱，只好低下頭瘋狂剁魚。他刮去碎冰，挑開魚身，艾里夫伸手抓過一條死魚，有樣學樣的幫起忙來。一雙皮靴停在他們面前，克里斯蒂安抬起頭來，手邊的魚頓時被踢出半米開外，他眉頭一皺，猛然起身：「你幹什麼！」
「看不出來嗎？」臉上有疤的男子嬉笑起來，「我想買魚啊。」
克里斯蒂安怒火攻心，正要出言爭辯，卻感受到自己身後傳來一股拉力。艾里夫站在他身前，神色自若，「別動，克里斯蒂安。」他低聲道，「他有槍。」
克里斯蒂安往男人腰間瞧去，臉色煞白。
艾里夫眼色非凡，出手及時，看出男人絕非正道，拳腳落到他們身上之前，克里斯蒂安原以為他們會就此躲過一劫。他腫著眼皮坐在碼頭岸上，日落的絕景讓他心中更添荒涼。
艾里夫寬慰道：「最近這裡不怎麼太平。」
克里斯蒂安丟了工作，心如死水，連咒罵都有氣無力：「那個天殺的海賊……」
艾里夫看向遠處翱翔的海鷗。
他緩緩開口：「俄德本就繁華，不過港口激增的人潮事出有因。巴登家族新建的商船將在俄德港正式啟航，他們耗費巨資打造，運送的貨物皆為珍品，據說其中有王家插手。而在明天，這艘船就要出港。」
「我聽說過。」克里斯蒂安說，「但你怎麼突然談起這個？」
「我之前託人打點好一切，今天正是為此而來。」艾里夫轉過頭來，霞光在他臉上化為無盡的柔情，「我會乘上那艘船。你想一起來嗎，克里斯蒂安？」
克里斯蒂安當時熱血翻湧，記憶模糊，隱約記得自己拉著艾里夫大喊大叫，在隔天一早飛一樣蹦到船上。正式出海時，他們站在甲板上眺望大海，艾里夫詩興大作，風聲飛往遠方，大海沒有回音，他卻甘之如飴。週遭為艾里夫獻上掌聲，克里斯蒂安呼聲最甚，海風從他身上輕輕拂過，他想著前程遠大，萬里之遙。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呢？克里斯蒂安想。
艾里夫仍在發問。為什麼？
見他意識不清，德拉科妮希爾大發慈悲，只淡淡的說：你們運氣不好。
克里斯蒂安聽見倒地的聲音。聽覺與痛覺在最後離開他的身上，臨死之前，他竟然因為這句話而感到釋懷。
是這樣啊，艾里夫。他感嘆著。
命運從未眷顧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