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旅行

那大約是十五歲左右的事了。

努力當上一等星這件事倒也不完全是要樹立一個好的榜樣，而是一等星總是有一些特權的，比如出島。

他向學校申請了外出許可，報名了一次兩天一夜的露營旅行團。
一開始不是沒想過自己個人行的，但他……說實話對這些沒那麼熟悉，這次的報名更像是對過往一切的小小叛逆。

當老舊的遊覽車停妥時，山間晨霧尚未散盡，木棧平台微微泛著濕意與光澤。
大人們開始搬運裝備，小孩們像是奔赴早就熟稔的秘密基地，三五成群地在草地上奔跑、呼喊。

圭斗穿著簡約輕便的裝扮，帽子微微遮擋了些許視線，就這樣拉著自己的背包走下車，沒說話，也沒加入任何一組。

他事前報名的是個人帳篷方案，行程表、路線圖與裝備清單全都記在腦中。
即使沒有領隊的特別照看，他也知道該怎麼自理。

這裡不是家裡也不是星峰院，所以比起他人，他選擇先與自己相處。

挑了一處離火堆區稍遠的角落紮營，靠近林緣，旁邊是一棵老松樹與幾塊石頭。
白天時陽光會從枝葉間灑落，夜裡則是蟲鳴最密集的區域。

扎營的過程算不上完美。
他卡住了一兩次，但幾番操作下還是順利完成，沒有求助，也沒有慌張。

帳篷穩穩立起後，他坐在旁邊的石頭上微微仰起頭。
天空比預期還藍，風吹過山林的聲音很乾淨，孩子們的笑聲遠遠處傳來，淡得像從另一個世界浮出的聲波。
他沒想加入，也不感到落寞，只是有些出神。

　　　　——這樣的世界，居然是存在的啊。

沒有分數、沒有打量、沒有人會對你說你必須表現好才不會讓人失望…… 只有溪流、蟲鳴與溫度——以及浮動著層層白雲、無需回應任何人的藍天。

他下意識地將帽子拉低，遮住了陽光。

沒多久，主辦人吹了哨子召集眾人集合。
「我們等等要去那邊山頭大聲喊一喊——讓整座山都知道我們來啦！」

「喊山」對這些人來說像是某種例行歡樂儀式。
沒有特別的目的，也不需要什麼技術，只要用盡力氣，讓聲音傳得越遠越好。

似乎好像這樣喊了，山才會知道你來過。

小孩們歡呼著朝那處展望台跑去，大人們也三三兩兩笑著跟上。
圭斗本不打算去的，但最後還是走了，他刻意待在隊伍最後，與人群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站在那座面朝山谷的平台邊，他能看到遠方那一層又一層被薄霧與陽光染白的山巒，壯闊得不像真實。
風有些強，掀起他帽緣，撩起鬢角的髮絲。

「來囉——三！二！一！」

所有人都喊了。

「我要有好多好多新玩具！！！」

「我不想要上學！！！」

「聽到了嗎！我在這裡！！！」

聲音此起彼落，斷斷續續地迴盪在山谷之間。有些字不成詞，有些喊到破音，有人喊自己名字，有人亂叫，也有人只是笑著跳起來，比出勝利手勢。

……原來喊山，只要喊出自己的聲音就好。
他張了口，卻發不出聲音。

喉嚨像是被什麼卡住了，不痛也不癢，只是有一種長年被訓練過的反射告訴他：
「不可以太吵」、「不要做會被注意的事」、「別讓聲音傳太遠」…

那些自小就被植入的生存守則，如同一條條無形藤蔓，柔韌卻緊勒，封住了所有出口。

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踩在木製平台邊緣，鞋底還沾著剛才搭營時踩上的泥土。
所有人都還在喊，或笑，或喘，或蹦跳著說「好好玩」。

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其實也沒什麼非得喊出來不可的事吧。
他心想。

但同時胸腔有某個地方微微震了一下，像被剛才那些聲音擦過表面，點起微光卻又馬上被風撲熄。
那瞬間他突然很想知道——如果他真的放聲喊出來的話會是什麼樣的聲音？

是他的名字嗎？是某句未說出口的話？
還是……什麼都沒有？

最後他只是微微張開嘴，像是呼氣般輕聲吐出一口氣。

他還是沒有喊出聲音，山大概不會知道他來過。
但他自己知道……

即使短暫——他曾經也在這裡，靜靜站了一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