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モブ義】斷臂維納斯

【モブ義】斷臂維納斯


  1


  我正在侍奉的對象,是名斷了半隻手臂的男人——若是這麼描述自己的工作的話,恐怕任誰都會心生憐憫吧。對了,不只是斷臂,還是因為類似戰爭的因素而面臨肢體殘缺,也沒有餘下多少戰友的、曾經擁有輝煌過去的可歎之人。在決定性的戰役中,他失去了右手和大部分的同袍,儘管取得了慘烈的勝利,原本所屬的組織也是因為功成圓滿而解散,但這都無法否認他是被留下的人的這個事實。鋪敘至此,恐怕已有人開始在腦內描繪一名固執的老兵形象了:大抵是渾身傷疤,面容憂鬱,嘴上念叨著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實則成日叼著煙,戒酒澆愁的執拗中老年人。


  可惜上述猜想約莫只對了一半。


  身為我名義上主子的男人名喚富岡義勇。這名字看似與前面的老兵模樣不謀而合,我卻總覺得,就是這名字幾乎冤枉了他。誠然,就定義上來看,富岡先生算是半個退伍軍人——之所以會說是半個,則必須歸因於他並不是普世意義上的軍官——可他不老,才二十出頭,比我大不上多少;他也不粗獷,縱使全身上下不滿零零落落的傷疤,那疤痕仍不如多數男人一樣,隨意地結痂、剝落,留下扭曲而深淺不一的乳白色痕跡;同樣地,被殘忍切去前肢的斷臂固然猙獰,可如今已被稚拙地長出的新生肉塊包裹,隆起成圓潤、幾乎顯得柔軟的丘陵形狀。其實大多數時候,這些勉強能使富岡先生顯得飽經風霜的印記,都被妥善地藏在了單衣內、又被羽織嚴實地罩著。有時我遠遠地向他問安,他會舉起右手,似乎想跟我打招呼,僅剩下小半截的肢體無法支撐起帶有重量的羽織,袖口會像變回了原始的綢緞那樣,垂墜下來。這種時候,富岡先生總是後知後覺地露出懊惱的表情。


  富岡先生懊惱的模樣相當鮮活。由於些許的難為情,頭部是微微低垂的,略長的瀏海為白皙的面孔覆上一層影,以男人而言格外纖長的睫羽同樣也投下淡淡陰翳,籠罩住底下的藍色雙眸。欲言又止的嘴最終抿起,唇色淺淡而薄的兩片唇緊緊閉合,流露出的情緒或許是不甘,彷彿認為自身的舉動是自取其辱一樣。可事實上我並不在意,富岡先生的殘缺對我而言已是既定事實,相較於看見那截空蕩蕩的袖子,見識到他這般鮮明的神情變化,反倒還讓我留下的更深的印象。


  據說富岡先生以前是個不苟言笑的人。這並不難想像,畢竟即使到了現在,他也是名相當安靜的主子,不曾疾言厲色,卻也鮮少溫聲說出簡短道謝以外的語句。傳言中,水柱大人(這是他以前的職位,我現在也還是會這麼稱呼他)正如其名,如水般冷冽,卻也如水般,能被窺見一點難以言喻的柔美。就僅有一點嗎?每當富岡先生任我梳理他的頭髮,調整他的衣襟時,我都會如此困惑起來。我的鼻息能輕而易舉地拂過他後頸上纖細的汗毛,他稍微偏頭,以眼角餘光看向我,只露出2/3的眼珠斂去了防備,剩下清澄得荒謬的點點微光。


  侍奉這樣的對象,有時竟使我感到甘之如飴。


  2


  我並不是個理想的看護者。說來慚愧,但一直到少年時期,我都過著堪稱養尊處優的生活。只是中學校還未畢業,家道便一落千丈,且禍不單行,由於搬離了熱鬧的市中心,簡陋的新家居然遭到鬼襲擊,家人被害,只有我苟延殘喘了下來。類似的故事在鬼殺隊裡也不算少數,不過,到加入後仍不由得維持著當年作為少爺的心境,而非為了至親而燃起熊熊復仇之火的人,好像還真的只有我一個。


  實不相瞞,我總覺得自己在鬼殺隊裡格格不入。年幼的主公把我指派給富岡先生時,我便如此坦承——事實上,連稱呼那孩子為「主公」一事,也讓我的胃部湧起一種怪異的違和感。真巧,我也是,富岡先生平靜地這麼回。我無法辨明這句話是否具有玩笑的意味,為此心生困惑,結果,就這麼錯失了推辭的良機。


  困惑。此種情緒在我加入鬼殺隊以來,就始終伴隨著我。不過,從我魚目混珠地通過最終選拔、成為隱,到鬼殺隊在大部分成員壯烈犧牲後功成身退,前前後後也不過相隔一年多一些。不同於能夠打從心底認同、熱愛這個組織的隊士和其他隱們,我似乎缺了那點能將大義呀、勝利呀,視為最高目標的熱血與古拙的衝勁,但我並不傻,故不曾表露出相關的態度,最終的定位,也就變成了還在適應狀況的菜鳥罷了。


  至於戰後主公為何要安排這樣的我照顧已然殘破不全的水柱大人,我至今仍覺得匪夷所思。我略通醫術,在理論方面確實記得不少照料傷患的措施,可在實作經驗方面,我想任何一個隱都比我來得要更加熟練,以富岡先生的資歷,絕對也有比我更了解他的起居習慣之人。然而木已成舟,即使在組織解散後,遺留的威信以及我體內的奴性還是產生了交互作用,使我忘記了抗爭的選項,順從於主公的分發。


  當時讓我留下的另一個膚淺理由,恐怕還是富岡先生的外貌吧。身為下級隊士,會對難以一睹真容的柱的面貌感到好奇是再自然不過;而在滿足了探求欲後,又很快地被富岡先生本身的容貌給吸引。在富岡先生首次抬眼對上我的視線時,我腦中浮現的,是中學校的老師義正辭嚴地嚷嚷「務必革除男色之惡習!」的畫面,再來,便一概被富岡先生所佔據了。如前所述,富岡先生還年輕,臉型並不剛硬,反而幾乎可說是瓜子臉,連膚色也相當雪白,捲翹的黑髮雖不如有錢人家的女人柔順,卻襯得臉更小了,烏木色的長髮落在肩上、背上,蜿蜿蜒蜒。他的神情沉靜——他向來如此——該精緻的五官都足夠小巧,唇部看起來乾燥,卻不見死皮,唇珠明顯,張開時,因為嘴太小,多半只會撐開一點點的幅度。鼻樑高挺,鼻尖不至太過圓潤,在微冷的天氣裡有些被凍紅了。最後是那雙藍眼睛——富岡先生的眼型是細長的,在睫毛走勢下,偶爾會給人上挑的錯覺,但眼框內的眼珠既大而圓,墨藍色的虹膜像海,與洋人們那種玻璃珠似的眼不同,是更加深不可見、更勾魂攝魄的一雙眼。


  主公要我告訴富岡先生自己的姓名,於是我茫茫然地具以實告。透——富岡先生的那張嘴開開合合,吐出了我的名字。我感到一陣強烈的暈眩。


  是的,富岡先生。我聽見自己說。


  3


  我起先以為富岡先生對我依舊心懷戒備。


  每當我至臥室替他斟滿茶水,或者替他整理已經讀畢的書籍,拿到長廊上去曬太陽時,只要一聽見我的腳步聲,富岡先生便會擺出防衛的姿勢:一腳維持跪地,一腳屈起,僅剩的那隻手壓在腰間,像是馬上要拔刀出鞘。被主人家如此忌憚的家僕顯然是不合格的,萬幸的是,時間一長,我終於確認這實在是經年累月來的習慣使然,戰鬥本能已將他的感官打磨得銳利,以致一點風吹草動都會驚擾到他的神經,接著本能地進入防禦狀態。


  好在隨歲月推移一同解消的不只有我的疑惑,還有富岡先生對我下意識的設防。也許他也為對我展現出敵意(儘管並非出於本心)一事而覺得不好意思,而開始嘗試接納我的存在,將我視為水柱宅的一份子。水柱宅邸是相當寬敞的,簡約明瞭的和室佈局,沒有太多的裝飾,但使用的木材都要價不菲,行走於其上,連腳底板也能感受到溫潤的質地。碗盤、杯子等瓷器,還有衣服、被褥等布料,用的也皆是上好的。這樣的居住空間原先只有富岡先生一人享有,而如今,我雖身為下人,卻多多少少也取得一定的使用權,恍惚間,彷彿回到了金尊玉貴的少年時期。我花了些時間摸清了宅邸中不同隔間的用途分配,還有富岡先生的起居習慣,嘗試在不使主子感到困擾的前提下進行磨合,富岡先生也愈來愈習慣於我的出現和慣例的噓寒問暖,開始偶爾會主動找我攀談。


  我替他梳頭。他問我:只剩下一隻手果然不適合留長髮吧,太麻煩了,我是不是該找個時機剪了?我拿著黃楊木梳的手在半空中頓了頓,連忙說:這不是有我在嗎。這是我少數能為您做的事了。


  富岡先生無奈地笑了。


  他說,他從小就留長髮,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姊姊和兒時摯友——也是長髮,可能不知不覺中受到了他們的影響,便沒怎麼動過剪短的念頭。但從前任務繁多,頭髮雖長在腦袋上,卻更像是身外之物,沒有費心思保養的結果,便是現在有些毛躁的髮質,潮濕的天氣裡,還會翹得更厲害,讓他得花上些時間與自我主張強烈的髮尾纏鬥。我邊聽,邊往手心裡倒入髮油,用體溫捂熱,再按上富岡先生的髮梢,一寸一寸地向上,直至髮絲開始散發出黯淡的光澤。這麼一瞧,那頭髮似乎不是單純的烏木色,而在微光照耀下,隱隱透出靛藍般的色澤。用梳齒輕輕劃過時,能嗅到髮油的氣味,與富岡先生本身的清香融為一塊,他的頭部稍微偏轉,頰邊的髮束隨之挪動,露出一片像是三角形的空白,從中能窺見毫無防備的後頸。假如以「曲線」來形容女人的頸項線條,男人就是「直線」,是難以激起人慾望的冷硬線條,然而,被髮油軟化了的髮絲替富岡先生圈出了一塊曖昧的區域,這樣的邊界線,在髮絲的框定下變得柔和,以致就連後頸略略凸出的骨骼,也顯得越發誘人起來。


  出於震懾和不解,我鬆開了手。富岡先生以為這是梳理完畢了的意思,向我道謝,接著便要起身,我連忙說,請等等,還沒好,然後在不明就理的富岡先生再次坐下時,捧起了他的髮尾。髮尾還殘留著溫度。那是我的手心留下的暖意嗎?又或者是富岡先生的體溫,透過髮絲傳遞了過來呢?


  4


  「透。」


  富岡先生如這般直接呼喚我的名字時,多半是他幻肢痛的時候。說來幻肢痛也是種即使我明白理論,也實在很難想像是什麼感受的現象。老早就與軀幹分離的肢體部分,怎麼還能帶來神經上的異常興奮呢?不過,顯然此種幻覺也並不為因為傷者本人的意識而有所解消,每當天氣轉冷,又或者半夢半醒時,富岡先生仍不時會飽受幻肢痛的折磨。


  被他傳至榻前後,我能做的事情大約就是替他按摩,以及款語溫言地哄。我會將他的腰帶稍微鬆開,輕手輕腳地扯動衣襟,讓他的右前胸連著短小的右臂一同露出來。雖說是被侍奉者,但富岡先生習於自己更衣,不願勞煩我貼身隨侍,以致我鮮少能見著他大片裸露的肌膚。經過鍛鍊的肌肉觸感是有彈性的,彷彿能被拆解成皮膚、肌肉纖維、骨骼,而沒有任何多餘的脂肪,我的指尖貼上富岡先生時,能感受到意外細膩的質感,偏低的體溫連同滲出的薄汗一同黏上來。


  「已經不痛了,富岡先生。」


  我邊說,邊把控著力道替他按摩紓解。這是最初階的寬慰。富岡先生似乎不願過多地流露出醜態,總是皺著眉頷首,過沒多久,就會虛弱地說:我沒事了,你回去吧。很多次,我看得出他其實還在為疼痛所苦,會叫我離開只是為了逞強,可基於從屬關係,我也不會選擇違抗他的意思。


  還有一次,富岡先生真的疼得厲害,任憑我再怎麼揉捏、用指腹按壓穴道,他還是臉色慘白,一個勁地吸氣。富岡先生⋯⋯或者說,多數鬼殺隊士們的氣皆是綿長的,這是使用呼吸法的基本要件,可是在痛覺之下,富岡先生的呼吸變得極淺,張著嘴一點一點地汲取著氧氣,像是瀕死的魚那樣惹人憐惜。我同他說了些話,大意還是那些千篇一律的安撫之詞,他睜大了眼,好像聽得不是很懂的樣子,是因為耳鳴嗎?我摩挲著他的斷肢,腦中閃過了久遠以前在雜誌上看過的圖像。


  「富岡先生,您見過米洛的維納斯嗎?我指的是圖片,或是插畫。」我這麼說完,富岡先生的眼神依然空洞而無措。我繼續著按摩的步驟,一面告訴他:維納斯呀,是愛與美的女神哦。在距今兩千年前的古希臘,已經有能將大理石這樣的材料雕刻成美麗女神的技術了。米洛的維納斯就是這樣一件作品。雕塑刻劃出了柔美的女體,輪廓線條既不太過纖細,又不過於豐滿,下半身堪堪用輕薄的綢緞遮著,任由陰翳在精緻的衣褶間流淌;而大理石的色澤也是帶著灰的,可因為加入了人的想像,總令人覺得彷彿看見了雪白的肌膚。這居然是石頭能做到的事呢!但是,要論這樣的女神像的話,如今保留下來的也有好幾件。米洛的維納斯無可取代之處,在於她缺少了雙臂,並且,不是在挖掘過程中毀損,而是在被發現的時候,便已經殘缺了。


  「所以,米洛的維納斯,又被稱作『斷臂維納斯』。」


  「哈、啊⋯⋯」


  富岡先生艱難地換著氣,在聽見「斷臂」二字時,輕微地震顫了。


  「若說那樣的斷裂本身,亦構成一種美,您能理解嗎?正因為無人明瞭擁有雙臂時的維納斯是何種模樣,觀看者才能夠自由地詮釋,以想像補足那曾經存在於世的雙手,當時擺出了怎樣婀娜的姿態。她的臂膀帶著肉感嗎?腕骨能瞧得見半圓狀的凸起嗎?指尖是否纖細?指甲是否會在陽光下反射朦朧的光?每個人心中的美,會為這些問題找出不同答案,而維納斯不會給出唯一的解答,是故,不完美之美於焉成立。富岡先生,您能明白嗎?現在的您也是美麗的。」


  我沒有得到回答。唯一回應我的,是富岡先生蒼白的、顫抖的嘴唇,他的額邊、頰側、斷裂的手臂,皆沁著細細密密的冷汗,並失去了血色。方才由我點燃的燭台還擺在一旁,於微風下嫋嫋搖曳,暖色的照明籠罩著小半間臥室,蒸在富岡先生的那層薄汗上,形成朦朧曖昧的光暈。於是,我情不自禁地想:就像是雕塑一樣。


  沒有人見過完整擁有兩隻手臂時的維納斯像,而我也不曾看過四肢健全時的富岡先生。在我心中擁有完整形體的富岡先生,從來便是這樣殘缺的、可憐的、可愛的人。我將他擁入懷中,一次又一次地,幾近於褻瀆地愛撫著那條臂膀,為此感到難以自抑的興奮與喜悅。富岡先生,富岡先生。我的心臟怦怦狂跳,輕聲呢喃:您就是我的維納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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