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あいつとその子》

《あいつとその子》

花子


 

 

——她想過這件事情的可能,卻沒想過它果然發生了。

 

今天是四月一日。

 

穂子在租屋處如往常被窗簾透入的陽光曬醒。昨日她為了把新入手的小說讀到段落便睡得晚了些,連帶起床的時間也同樣被推遲。

揉著惺忪睡眼將睏意抹去,她打個呵欠打算將迷濛間全數按掉的訊息好好讀過一回,以防自己在過了好久都改不掉的壞習慣之間丟失什麼重要的部分。

 

⋯⋯而確實有條訊息很重要。

 

習慣性把其中一個聊天室設為置頂,向來都在最頂端閃著未讀數字的對話框末尾寫著「1」,她不需要點開都能看見那條直接撞進眼底的簡短文字。

 

『要不要暫時分開幾天呢?我感覺我們的關係該要轉變一下。』

 

彷彿重磅炸彈在腦中引爆,她的手顫了顫差點沒能把手機拿好。

「所以說人都是一樣的啊,對吧。」

細小呢喃只有自己聽得清,她感覺眼前的文字逐漸變得有些模糊,但還是眨了眨眼點進聊天室。

蒼白指尖打字的速度飛快,她只留下一排同樣簡短的訊息。

 

『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像是怕自己再遲一秒就會看到對方已讀接著回出更多她不怎麼想看到的話語,女子逃命似地將手機扔到一旁,躺回床上望著天花板發呆。

 

喵。

搗蛋的黑貓向來不懂主人心事,此時自然也不甚明白她躺在那裡不動的原因,只是自顧自地在她身邊的枕頭上四處踩踏,最後撒嬌般地窩在女子頸邊。

透明的水珠無聲沾在櫻助背上,像有誰在那兒下起了一場陣雨。

 

 

青年正站在城裡的首飾店和老闆商討到底要買些什麼。

「客人今天想買什麼?」

「戒指,但我想要能回去自己加工的。」

「您平日有自己在做金工嗎?」

「稍微學了一點。不算特別精進,但有些東西能自己做比較好。」

將垂在頰側的瀏海重新勾到耳後,明里低頭審視著放在展示櫃裡的各種飾品。

 

之前在埃及買過戒指了,但作為別的用途就當作是新的吧。

而且以那傢伙惜物的程度,哪天戴到戒指壞了還繼續留著也不稀奇。

雖然之後馬上就要換另一個了,不過選個銀製的也很好。

 

憑著自己對女子的了解,他隔著玻璃指指兩枚看上的商品。

「要這個。另外,也推薦我一些能鑲在戒指上的小顆寶石吧。」

「若您有特別喜歡的可以提出,但看您要做什麼用途。」

「能直接嵌在戒面上的大小最好,然後我要菫青石和橄欖石。」

「這樣的話,我們這幾天剛進了一些⋯⋯」

老闆拿出的寶石攤在天鵝絨盒上彷彿落地的碎星,他正要挑選時剛好感覺到手機震了幾下。

望著鎖定螢幕上跳出來的短短一行字,他確認過沒有其他接續跳出的訊息後便沒有已讀,只是將手機隨性塞回口袋,重新將注意力留在跟老闆討價還價上。

 

 

所以我現在是被分手了嗎。

 

抱持著後勁還未完全湧上的疑惑,穂子在一個小時內確認了十次聊天室裡沒有來自對方的其他訊息,便當作自己已經獲得了問題的回應,而她的答案是肯定。

 

「怎麼辦呢。」

 

坐在地毯上伸出手心,她驚覺自己只用一隻手竟數不完究竟和對方交往了多久。

他們只差一年,決定要交往的那年她高二,此刻的她甚至大學都畢業了好一陣子。

生活裡有太多在細微之處發生的轉變。她想過無數種變化,卻唯獨沒想到現在的這一種。

 

不,或許也不是沒想過,因為我一直都有這種預感。我本來就不相信人的關係能長久,應該只能算是驗證了猜想而已,不算我猜錯。

但相比於過往那些脆弱得一觸就碎的關係,會不會這已經算得上是長久?

 

今年她在二十往下一個十位數的路上剛踩過半,算起來有青年在身邊的日子就這麼佔掉了五分之一,好像她的一天裡面總有幾個小時在閱讀,而他就是那本持續被她放在心口的讀物。

 

「但這些東西,是不是要幫他收起來比較好。」

「要拿走的話也比較方便。」

 

自言自語地審視起房中那些青年送給她的禮物與為了方便留宿所以放在櫃裡的衣服與日用品,她翻出一枚裝書用的巨大紙箱,想把那些不再屬於自己的東西都整整齊齊地打包。

 

有動作很奇怪的肌肉白鯨模型、相識那年作為她生日禮物的黑貓模型、說是要點綴房間以免床頭書櫃太空的各式公仔、一對但不同色的漱口杯與牙刷、她其實很喜歡所以偶爾會偷偷擠一點來用的洗髮精、貼身衣物、平日在房間穿著的寬鬆T恤⋯⋯他放在她家的東西其實不算多,不出兩個小時穗子就已經全數整理完畢,只是猶豫之後她還是悄悄地拿走了放在最上面的衣服。

 

只留一樣的話他不會介意吧?而且有很多時候都是我在穿的,應該可以說是我的。

 

她認為對方在這種事上大概不是什麼小器的人,便為自己找了個可以留下的藉口。

但或許說到底,那只不過是還對此有所留戀的自己,為了不要徹底失去而做的一點徒勞掙扎。

 

「至少我會記得的。」

 

像是在說服自己回憶不會因此褪色,她忽略了從收到訊息直至現在,鼻尖不曾消散過的酸澀和眼角時不時難以忍住的滾燙溫度,穂子把箱子小心翼翼地放到房門口,確認過它處在一個隨時都可以被帶走的位置後把自己埋進被單。

 

失戀好像有點痛。

也或許不只是有點。

 

 

——叮咚!

——叮咚叮咚!

——叮咚叮咚叮咚!

 

站在門外等待屋主開門的青年在春風和暖的天氣下顯得心情不錯,但遲遲等不到人來應門這點令他很困惑。

他並不認為穂子會在這個時間出門,想起自己有帶她給的鑰匙後便自行把門打開。

沒有開燈又拉上窗簾的屋內比平時昏暗,當他進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衝過來抓他褲腳的黑貓,像是有什麼緊急要事般對著他喵喵大叫。


「幹嘛,你很餓啊?」

「你姐沒給你吃飯?我看這是在虐貓喔。」

「喂——穂子小姐——妳在家嗎——」

 

毫無緊張感的聲音在一塵不染的屋內迴盪,明里熟門熟路地推開她房間的門,不怎麼意外地看見一坨棉被製成的小山。

 

「現在已經下午了,這個時間還睡懶覺不好⋯⋯」

 

幹嘛把紙箱放在這?很擋路很容易跌倒耶。

 

明里還沒出言詢問自家女友到底為什麼沒事把紙箱放在房門當路障,他就發現有些事不太對勁。

尚未封口的紙箱內容物堆疊得很整齊,但仔細一看就會發現那全是他的東西。

微微的不妙預感襲來,他總感覺自己好像錯過了某些很重要的部分。

 

等等。這傢伙是怎麼回事?

 

從進門到現在死都不肯搭理自己的穂子、打包好所有東西的紙箱、這幾天除了那句「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就再也沒有音訊的沉默聊天室,這幾樣分開處理還好、但放在一起就很致命的東西全都指向同一個結局——

 

她肯定誤會了什麼。

 

「⋯⋯請問,穗子小姐為什麼把自己塞在棉被裡不出來見客呢?」

將手放在他猜測是頭的位置,明里坐在床邊把被子連人整團摟緊一面問。

「⋯⋯你為什麼來了?」

安靜地任由他抱著好一陣,才有道聽起來頗帶委屈的聲音從裡頭悶悶傳出。

「不是說要暫時分開一下嗎。」

她平靜得像死水的聲音驗證了自己的推測,青年愣了幾秒後隔著被子搓搓她的頭。

見兩人看起來沒什麼事的樣子,懶洋洋晃進門湊熱鬧的黑貓討好似地蹭了蹭明里的腿。

「不會吧,妳以為要分手喔。」

「穗子小姐明明很聰明,但為什麼碰到這種事情就這麼笨呢?」青年嗓音含著點幾不可察的調侃。

 

啊,猜測被駁回了。但我果然希望自己是猜錯的。

他沒有離開。

 

「很多人說情侶之間說『我們暫時分開一下』就是要分手的意思⋯⋯」

「⋯⋯誰告訴妳的?或哪本書上寫的?書給我,下次烤肉剛好拿來當柴燒。」

 

到底是誰教她這種錯誤知識的?或者說這種認知究竟是怎麼出現的?

 

「不可以燒書⋯⋯還有,關係轉變到底是什麼意思⋯⋯」

「關於這個部分,可以麻煩穂子小姐先從被子裡出來嗎?」

「⋯⋯」

棉被團稍微動了兩下,但保持著縮在他懷中的姿勢又不動了,像種無聲的撒嬌與抗議。

「另外那天是愚人節,妳該不會沒發現吧——」

「這麼遲鈍的話不行喔。」

「但我要說的事挺重要的,我比較想要妳出來聽我說。」

 

那坨棉被靜止了幾秒,最後妥協似地露出一顆毛茸茸的粉色腦袋。

在床上躺得太久,穂子爬出來的速度慢得堪比蝸牛。

她記不得自己在窩了多長時間,只有在望見青年微笑的瞬間才感覺時間又重新開始流動。


「⋯⋯所以,怎麼了嗎。」


眼角的淡粉令人難以忽視,她的聲音還是輕得像微塵,似乎擔心音量太大就會讓眼前的一切成為鏡花水月。

面前的青年單膝跪在床前,與日常惹她生氣後要哄人的動作似乎略有不同。但還未完全回過神的女子想不了太多,只是等待著對方繼續把話說完。

 

「雖然我說不會讓妳為了別人難過,不過老實說我認為這次是妳誤會了——」

把穂子的手與自己掌心相貼,他的語氣比平常都慎重,又帶著點掩藏不了的緊張。

「作為補償,我保證、自此之後的時間,都不會讓妳難過。」

兩人交疊的溫度因為懷著迥異心思顯得比平日涼冷,他繼續說道:

「妳問關係的轉變意味著什麼,我要說的是——」

「我們已經交往這麼久了,妳看從今以後改姓三条怎麼樣?」

 

墨色帶紫的雙眸與那如雨後新葉的碧色相對,穂子眨了眨眼遲疑地應答。

「⋯⋯喔⋯⋯好⋯⋯啊?」

一瞬間湧入大腦的資訊太過龐大,直接當機的女子思緒千回百轉,才意識到她剛剛好像答應了相當不得了的事情。

在她說好的那一刻,右手中指多了點難以忽視的冰涼觸感,順著青年的動作一路滑到她的指根。

 

那是一枚戒指。

鑲嵌著星點般的碎鑽、菫青與橄欖石,銀色的戒上還刻著細小的花瓣。

 

喔。我剛剛是被求婚了嗎。

被求婚了嗎。

⋯⋯求婚⋯⋯?

 

聽見她答應了自己的求婚,青年笑得無比愉悅。

可下一秒直接砸在臉上與差點衝破耳膜的氣惱大叫,卻令他不禁懷疑到底怎麼了。

 

不是都答應了嗎?她到底在生什麼氣?

 

「⋯⋯笨蛋!你怎麼可以這麼不會說話!」

「等、穂——」

被枕頭直擊顏面的青年不明所以地試圖反駁,只換來更多使勁砸在他身上的拍打。

「笨蛋!不要跟我說話!笨蛋!」

「大笨蛋——!」

「太暴力了吧穂子小姐請問這樣到底誰敢娶⋯⋯哦。」剛不服氣地反嗆完,他就想起自己好像幾分鐘前才求婚成功。

「那請問剛剛用很爛的方式在求婚的到底是誰。」

或許是真的氣到連話都說不好,拿出史上最大音量在暴打未婚夫的穂子像是覺得坐在床上打人還不夠消氣,甚至直接下床跨坐在明里身上拿枕頭想悶死他。

「妳未免也太生氣了吧?不要拿——唔!」

「⋯⋯咳、還沒結婚妳就想當寡婦是不是?」

「那我要改嫁——」

「我沒有答應耶?」

見她似乎稍微消了點氣,方才沒有還手的明里才動用能力讓兩人交換位置。

「你使詐——!」

「我可不想再被打了,枕頭很軟但也是會痛的好嗎?」將還想用枕頭擠扁他的女子一把拉起抱緊,他依然像個孩子般笑得很開心。

被青年摟在懷中片刻,確實因此消氣不少的女子默默地把下巴靠在對方的肩膀上,過了幾分鐘才補上一句:「但我不想改姓,我喜歡我的名字。」

「而且改姓的話,以後叫三条同學的話會有兩個人回頭。」

「⋯⋯妳到底什麼時候才要改稱呼?」雖然不太理解穂子的堅持,但他還是任由她照著喜好喊自己的名。

反正會隔著這種狀似疏離、實則親密的方式稱呼他的,也就只有此刻被他擁入懷中的女子,大概也算得上是某種「特別」的存在吧。

「再看看⋯⋯?」

她對青年的稱呼從未換過,即便兩人最後都畢業、甚至也脫離了學生身份,穂子依然在口頭稱謂上保持著只有自己才懂的堅持。

——那是只屬於她的「三条同學」。

「真彆扭啊。」

「你也很彆扭。」

好不容易捨得將手自溫暖的懷抱中收回,他們才想起剛剛在一陣混亂中被打掉的另一枚戒指。

兩人到處摸索了好一陣,穂子眼尖地發現在床角的尾端有個東西細細閃著光。

「⋯⋯找到了。」

從地上彷彿棉雪的飛絮中撿起那枚與自己相同的戒指,穂子珍而重之地牽起青年的手,將其仔細而緩慢地套上他的指尖,像要一路延伸到盡頭般推到根部。

 

如果有人問她到底什麼是愛,她想自己會說,是終點那塊潔白大理石上有彼此相伴的名。

想像中的愛不再只是虛無飄渺的幻影,不是她伸手輕碰就會破碎的漣漪,而是實實在在地化成了具體的形式,像條流經時間每個轉角的長河。

 

——她想過這件事情的可能,卻沒想過它竟然真的實現了。

 

「我愛你喔。」

 

自交往以來只說過一次喜歡的女子總是彆扭得說不出愛。她花了無比漫長的時間才確定自己真正能理解這個詞的含義,而此刻的她終於能坦率笑著將這句話作為誓言與約定,把那不曾親口交付的心意連同戒指一同給出。

回憶中的煙火化為不凋之花,在觸手可及的未來綻放成一片永恆星空。

 

「嗯,我也愛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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