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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眼前有一名意識清醒、呼吸正常、脊椎無事,只是喊著疼、軀幹四肢情況未明又必須挪動的人類成年體時,該怎麼做?
抱起來——溫馨且能帶來安全感的選項,切確移動距離視負重量與個人肌耐力有所差異,請務必考量自身能力。
揹起來——若確認手腳胸腹無傷可行,面對難得喊疼又迴避不細談的人?背部若有傷情許會因意外而加重則不該採用。
扛起來——肋骨無傷、內臟無破裂,且要往醫院送的話能考慮,進廠處理也不差多那一點反胃感。他很確定稍早的肘擊不夠造成骨裂,但某人顯然不想去聞消毒水味。
使用工具——人類學家相信工具的使用是人類進化史上重要的一步。
在公園裡和Fabian巧遇、被判定符合題幹條件的人類成年體Rae Yonamine,最後是被Angus用帶來的輪椅推回飯店的。
畢竟Fabian是個懂得工具使用、也認為所有人都該懂的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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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間,Angus在指示下將單人沙發和配套的矮凳移到落地窗前,就在房間主人在停留期間用來處理各項事務的桌椅旁側,接著便暫時離開。
作為Fabian的助理,Angus認識Rae Yonamine這位藝術家也有段時日,知曉對方曾出過的事故、經歷過郵輪的不平安、又借用輪椅趕往公園再推著人回來,能幹的助理這時得去和前台要幾個熱水袋。
「去整理下。」點向浴室,Fabain示意青年自便,他相信對方這段時間已經熟練,「換不換浴袍隨你。」
換了就是不介意被查看傷情,不換他也沒意見。十幾分鐘後後浴室的響動漸消,拿著本書坐在圓桌前翻看的Fabian聽到腳步聲靠近,起身將人撈了起來、安置到沙發,拉開結打得隨性的浴袍繫帶。
查看完正面又拍拍肩讓人往前點,扯開後領瞥了眼。縱使青年有所克制,任何一個視神經健全的人,都難以忽略對方被碰到背部時的緊繃,和靠向沙發時的輕微遲滯。
走進房的Angus接過服務人員手中的小推車和熱水袋——選擇合適的飯店是必要的,熱水袋送來時已灌滿甚至還包好隔熱毛巾——杵在門邊沒說話。
他的上司背對門口,正彎身查看窩在沙發椅上的人。只有背影但Angus就是知道對方現在的氣壓有點低,一聲痛呼從藝術家口中竄出,想想那雙骨節分明的手會幹的事,他只想快速交差好離開現場,然而事與願違。
「Angus,熱水袋不用了,去找兩張電熱毯來。」
在全年溫暖的熱帶島嶼要找電熱毯,而且還是正值夏季的此刻,臨危受命的助理只希望這家飯店真的足夠合適,最少要對得起開出的房價。
「這幾天跑了哪?」坐回椅中,Fabian捧回書翻到正在看的頁數,和裝著青年的沙發椅距離不過半臂。
「我想想⋯⋯去了夜市、你有去過了嗎?哦我猜你不會去。有攤現打果汁的大布偶抱起來不錯,試喝的鳳梨汁蠻好喝的,木瓜牛奶不要買!」Rae講得生動,停下來喝水時看了男人兩眼,出手捉住深棕髮尾往自己的方向勾。
提及Sea Grill長達97公尺的海底隧道用餐體驗,他總結:很美但廁所在兩端也太遠了吧?送餐要走好久,感覺服務生每天都鐵腿;又講起戀人岬那口Fabian只有路過的銅鐘,重點落在銅工藝簡繁皆宜的高度應用性。
離開漂泊海上的鋼鐵獸嘴,棕髮青年走進人群喧鬧、踏過漫長隧道、登上傳說之處,又回到世間繼續向前走,邁開虛實難辨的步伐探索。
然後與長髮男人遇見,面臨被扔進醫院或按著熱敷的殘酷二選一。
孰好孰壞實在難以定論。
「行程還挺豐富。你說從朋友那問到來龍去脈,知道怎麼被關到密室了?」
「真的發生了很多事!」
起源於克羅特人的迂腐陳舊,定義階級甚至分割族類,將Omega當作商品手段又過於粗劣,驟然發現封閉的國境之外不盡如預期,又學不會低調還反過來意圖加害栽贓,所以說開拓視野還是很重要的。
陰影難以完全消彌,但身為人總該有點人的樣子、及底線,挨著界裝出來也行,然而總是有人更願意成為獸又引以為傲,獸與獸鬥便罷,偏還要尋人取樂。
太失格調與美感就令他興味索然。
房門再啟,熱水袋被替換為電熱毯和成堆毛巾,Fabian把披著浴袍的青年被挪到腿上,讓Angus得以手動替沙發安上熱源、舖上浴巾作為緩衝。
完成工作的助理離去後,Rae Yonamine終於是被動地開始熱敷,還被定下了時限。
「哦對了嘶——」腫脹初貼上熱源時難免刺癢,不住變換姿勢的Rae伸長了手想去掏外衣口袋,扯痛傷處又心安理得地指使人去拿,「我還在房間撿到睡香,這個對你比較有用吧給你。」
處理棘手對象時拿出來燻一燻嗎,說不定還真有點用。
有那麼幾秒鐘,Fabian以為對方終於正視了他的善良有限還分群嚴苛這事,又在對上那雙笑眼後迅速打散這點自以為是。
對方該慶幸自己良心未泯,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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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拿著平板在沙發裡,男人捧著書在翻閱,外頭的天色逐漸暗下,位於高處的房間看不見街道上的熱鬧,倒是一抬頭就能瞧見有雙眼睛倒映在落地窗上,像是在發呆。
「在想什麼。」Fabian沒抬頭,只是問。
「我覺得⋯⋯自己很沒用。」
現在這樣子看起來是有點。
「明明案件就發生在身邊,如果是你的話可能會發現吧?」
顯然不會,發現了大概也不會放在心上。
「為什麼我會這麼愚蠢呢,還傻傻被抓⋯⋯」
或許首要因素,是某艘奇怪郵輪的艙門防煙性能該升級?
「他們又拖又摔欸,真的很痛⋯⋯」
哦,還知道痛,挺好。
「⋯⋯我討厭我這麼廢、呃!」
「Yonamine」
房內太靜,近乎消失在空氣中的呢喃被捕捉、被猛地扣住下頷的掌截斷。窩在溫暖沙發裡的Rae被動側過頭和Fabian對視,隔著鏡片眼神間依然是熟悉的銳利。
相識數年,Fabian偶爾還是會選擇用姓氏稱呼Rae Yonamine,盡是在展場會議等正式場合,禮貌、尊重且加上稱謂,而非此刻這般禮貌又節制地直呼其姓。
「⋯⋯?怎麼了?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掐著他的力道重得下顎骨泛疼,Rae被扯得拉長了頸、上身往扶手歪,瘀青血腫的傷處在叫囂,未竟的詞語被抽氣聲取代。
Fabian摘下眼鏡隨意一擱,起身坐到沙發扶手,隨著他的動作Rae不得不仰起頭,在灰綠眼眸裡看到茫然的自己。到底怎麼了?棕髮青年啟脣想問,又或者是想彎出一個若無其事的笑,可被捏住的頰在痛。
「Yonamine」
語調如常地又喚了聲,指尖從額際探入青年髮間,Fabian將蓬鬆的鬈髮往後梳,像是要對方看得清晰,也必須聽得清晰,「你該知道什麼話可以說。」
男人看起來既熟悉又陌生,Rae下意識想縮回沙發,箝制他的掌卻不允許,甚至還往上抬了抬,強迫自己與其視線相交,灰綠就俯視的角度望進他眼底。
「可⋯⋯」髮間的指收緊又鬆開,溫熱的指尖抵到脣上,Rae在逐漸施加的壓力中眨了眨眼。
「聽明白了?不需要我教你吧。」Fabian脣角挑起的弧度很好看,卻看起來比平常更冷漠,他緩緩低頭直到吐息交錯,近到幾乎要吻上的距離,但也只是幾乎,「記好了。」
「⋯⋯」講話總是不清不楚的是要明白什麼。在心中回嘴的Rae挪開視線,在下頷被鬆開後揉了揉臉,慢吞吞把自己重新安頓好,被持續散發熱度的毯子熨貼。
房內重歸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