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Woman from Hell
穆海郵輪,這艘克羅特籍豪華郵輪自宣布首航以來就備受世界矚目,成為媒體自媒體間熱度最高的話題之一。
這家對嚴格保密的受邀名單展開討論,全憑揣測也能說得煞有其事;那頻道分析釋出的宣傳影片,拆解到幾乎以幀為單位;八卦小報對著模糊到根本只有色塊的照片捉風補影,曾經出現穆集團宣傳部經理同時在五個不同國家現身的烏龍;幸運兒摸彩直播更是受人關注,隨時都有可觀的人數在線熱議;連金融節目都對穆集團旗下商場藉此噱頭營業額再創高峰有所討論。
真實的穆海郵輪究竟是什麼樣的?目前也只有參與第一批出航的人們清楚了。
眼見為綱認知為界,同樣的世界在不同人眼中的樣貌多多少少會有所差異。
對受邀體驗首航的賓客來說,穆海郵輪是奢華而娛樂性十足的鋼鐵之城,多元化的娛樂設施、滋味地道的各國美食、精心安排的視聽饗宴,入眼的是燈光聚焦之處,享受一應需求只要合法就能被滿足的尊榮體驗。
在船員眼中,穆海郵輪的日子是由不容出錯的壓力和細緻到秒的工作安排組成的,端出的高規格待遇由汗與血澆灌,眾多船員在員工通道之間疾步來去,全日二十四小時不停歇地輪班運轉,能有個悄悄偷閒的空間就是他們的小綠洲。
愜意與緊迫,悠閒與忙碌。郵輪內外是兩套截然不同的景致,是同樣的真實。
而Fabian因著跑過的船不少,偶爾會往那邊靠攏些許,下意識注意到專供員工出入的隱密艙口,又或者是夾在公共與非公共空間的、最適合船員拋開壓力喘口氣的畸零角落,面對這點小發現他通常是無聲路過,不去戳破那條界線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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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用過早午餐,Fabian在離開時就路過了這樣一個小綠洲。
應該照常離去的腳步因為熟悉的女聲稍頓,往聲音來源看去,能從隔板空隙間瞄到修剪整齊的灰白寸頭,若說聲線和髮型時有相似尚不能肯定,那接著一晃而過的眼熟刺青就是確認關鍵了。
顯然這不是個適合故人相見的場合,他本沒打算停留,卻沒快過對方依舊尖利的眼。
「嘿、這不是Hunt家的小子嗎。」高瘦的中年女性幾個大步上前,伴隨著音量難以忽略的招呼。
說實話Fabian很想裝作沒聽到逕自離去,然而禮儀讓他做不出這種事,只得轉過身迎向來人,趕在對方拍上來前止住那隻滿是粗繭的手。
「Hellman.」他在被對方帶進那個角落時開口寒暄:「許久不見。之前聽說你被邀去當秘密選拔賽的評審了,怎麼在這?」
「哦就是這艘船的餐飲組員選拔啊,選完就上船來了。然後就忙得不見天日,連去抽根菸都難。」叫做Hellman的女士捏了撮菸草入口咀嚼,嘆口氣說起連日的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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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llman
這個姓氏在英國不算常見。
Fabian第一次聽到這個姓氏是學到迪菲-赫爾曼密鑰交換機制時,當時還好奇過,再來就是這位女士了。這也導致他下意識認為那就是對方的姓氏——或者名字——總之就是會印在身分證件上的正式名諱。
頭髮已經灰白的女士曾經和他的父親是僱傭關係,主持了幾場非常不錯的私廚宴,也是他成年開始經營Knight後第一批接觸的客戶。Knight長期供貨給對方經營的餐廳已超過十年,期間往來不斷,這回他接下特殊食材尋找案,下回他包攬餐酒會的外燴,兩人算得上熟悉。
Hellman在餐飲圈可以說是名聲響亮。這位國籍成謎的女士對多國料理技法瞭若指掌,同時又有著驚人的創造力,擅長混搭推出各式創意菜色,從冷盤熱菜主食到甜品調飲都難不倒他,經典和創新玩轉指間,在海鮮料理方面尤其出色。
和對方一起工作過的廚師會戲稱他為來自地獄的那個人。因其令人望其項背的專業能力、始終充沛得驚人的體力,也因為他一人兼具各國廚師給人的刻板印象。包括但不限於法餐的講究堅持、南歐的活力奔放、日廚的一絲不苟、中式的傳統嚴厲、新大陸的突發奇想等等一長串難以詳列。擅長的料理有多多龜毛的點就有多多,所有想得到的令人難以招架的特質在女人身上都能找到,但同時他又具有不藏私這樣珍貴的品德。
這對手下的助廚和學徒來說無疑是個值得笑著忍受的災難——能學到很多,但過程生不如死。
有趣的是Fabian在認識對方好幾年後的某一天才偶然得知,Hellman甚至不是對方的名或者姓。更妙的是,好奇問過一圈後發現沒人知道那位女士真正的姓名,對方是一開始就如此自稱還是玩笑傳開後才改口也已不可考,只知道所有認識對方的人都稱其為Hellman,而新認識的人也將這麼稱呼他。
就像個從虛空而來的謎團,眾人對他除了廚藝精湛外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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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你刀功不錯?」在郵輪上擔任副廚的Hellman剛從昨天的三千隻龍蝦講到今天因故人手不足的苦惱,突然停下吐出沒頭沒腦的一句。
「和您相比應該是非常差。航程期間應該很忙吧?我就不打擾你工作了,有空再一起喝杯酒。」許是感受到地獄的氣息,Fabian不假思索地迅速為這次意外相見作結,離去的意圖卻被認識太久的忘年交識破,紋滿刺青的手臂早早抬起攔住了退路。
「看在交情的份上,幫我一點小忙吧?」Hellman的笑容燦爛,拋開肅穆後看上去和正值壯年時沒什麼區別,搭配話聲中像是想到了絕頂好主意的盤算,讓人憶起當年那個死纏爛打硬是從子侄輩手中搶下近半黑松露,笑得意氣風發的女子。
「我為什麼⋯⋯我可是來度假的。」故人相見的淺笑淡去,Fabian雙手交叉於胸前,在有限的空間裡退了一步,試圖提醒對方自己現在是客人的身分,而客人不該身處任何需要拿起菜刀的場合。
「咱們都什麼關係⋯⋯」Hellman看著長髮男人一臉我們有什麼關係嗎?知道要對方白白付出是不可能的,不得不拋出籌碼,「不會讓你白打工的,有燻鮭,我親自用胡桃木和蘋果木冷燻的,獨家配比的燻材!你還記得我的冷燻有多棒吧?」
Fabian沒說話。
雖然對方的冷燻鮭魚確實是難得的美味,但還不足以讓他放下郵輪的諸多娛樂進入後廚做個打工人。
「要不找清閒的時候我帶人替你做一餐,那些崽子都調教出來了。你的口味沒變吧?變了也沒關係,有什麼要求儘管提,保證讓你滿意。」Hellman甚至豎起三指作態起誓,讓人不禁好奇起到底是多缺工,才得這樣想方設法地拐人幫忙。
「嗯⋯⋯」沉吟片刻,Fabian好心地在對方再次憋不住開口前提出條件,畢竟眼前人也能算是長輩,不好太過刁難,至少他認為條件並不苛刻,「十月如果有拿到鮭兒要分我,也不用多,一半就好。」
「你一個做食品貿易的跟我這個老人家討食材?」震驚到瞪大眼,Hellman像是聽到了多不可置信的事,心底卻是清楚,這種稀有食材沒有管道和人情是不可能搶到的,而眼前的長髮男人還太年輕,前面排隊的人太多,得極其幸運才有機會輪到。
抬腕看了眼時間,一聲輕笑自Fabian喉間逸出,大有反正急的人也不是他,條件就這樣要嘛答應要嘛沒戲的意思。
「⋯⋯還是一樣不吃虧。」Hellman嘟囔著想起,眼前的長髮男人當初不過二十出頭,就讓一堆老屁股見識到什麼叫想佔便宜只會虧得更多,「答應你答應你,快、該忙起來了,對了這應該不用簽約吧?我可沒時間等你回去擬合約。」
Fabian摸出髮圈將長髮束成馬尾,抬腿跟上作為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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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麻煩您了,有Hellman副廚的推薦想來不會有問題。」
黑澤佐知子,這位Hellman口中的料理長遞來一件圍裙,又喊人推了幾大籃蔬果過來,番茄、茄子、黃綠櫛瓜,Ratatouille的主要材料。切成薄片交錯堆疊、鋪到香料番茄醬汁上入爐烘烤,就是一道美味且主配皆宜的法式家常料理。
交代完後,黑澤料理長和Hellman副廚到一旁確認起今日晚餐的安排,用板車推來蔬果的兩名廚師湊近,廚師一號問著西式廚刀可以吧邊塞了刀過來,「你認識Hellman啊?他難得主動帶非相關人員進後廚,還是笑著走進來的。」
「對,他說那些連刀都不會拿的廢物進廚房連待凍庫都嫌礙事。哦,你刀拿得不錯。」廚師二號抓過一把中式片刀,咄咄咄切起洋蔥碎,幾乎蓋過放得極輕的話聲。
「你們很——嗯,敬畏Hellman?還是黑澤料理長?」不過這個體系紊亂的稱呼是怎麼回事?Fabian挑了根綠櫛瓜,貼合人體設計的刀柄被修長的指握住,拇指和食指稍微前伸捏住刀背,他靈活地擺動手腕帶著刀刃往前滑又抬起拉回,櫛瓜迅速化為厚度均勻的薄片。
「呃⋯⋯各有千秋?」一號撫摸著迷你西瓜,捏著雕刻刀比劃了好一會才選定位置,刀尖咻地沒入後靈巧刻畫起來。「大概是第一面的印象太深了。」
那是場需要推薦才能參與的選拔賽,消息保密到家,直到踏入會場前他只知道是由某個大集團主辦,推薦他的師傅知道的可能多一些,在告知消息時酒一杯接一杯喝,說著要不是孩子剛出生有家累不然他就自己上了。
「噢,那天你到的早,待遇算不錯了等候時還提供餐點。」刀身唰地橫掃過砧板,二號將成堆的洋蔥碎掃進不鏽鋼Half Pan。「我因為加班差點遲到,然後——」
高掛的倒數計時鐘剩下三秒,被凹加班的苦命人險險衝刺趕到,近四米高的金屬門碰地準時大力關上,他幾乎是被氣流推著踉蹌跌至報到桌前。
時間掐得很準,嗯?很好,壓線完成任務的能力正是我們需要的,我看好你們。頭髮灰白的中年女人來領走他們這批壓線份子時聲音冷漠,接著帶他們領教了何謂備料地獄,深刻體會到人的極限真的能在壓力中突破。
「你說那些吃掉多少就要親手復刻出三十倍份量的食物嗎?還限時。」一號惦了惦刻上繁複幾何紋的西瓜,塞進冰箱後抱出盆酪梨。
聽到年輕的黑髮女性笑著宣佈考驗時,他才剛嚥下一塊起司小點,特調的乳酪抹醬非常美味,吃起來用了至少三種乳酪,這代表要複製出來有一定難度。
在他焦頭爛額地判斷乳酪品種和嘗試配比時,左邊的人為了燉牛尾使用的香料身處困境,右邊的人因為壓根不知道那種如花般精緻的日式菓子原料是什麼而陷入崩潰,那還只是他們吃掉的其中一道菜。
「總之我一點也不想回想那段日子是怎麼過的,整個後廚沒有人想。」將裝滿洋蔥碎的Pan塞上活動層架車,下一批洋蔥被二號抓上檯面,左搖右擺地打滾。
選拔期間所有參賽者經歷了體力、刀工、擺盤、雕花、味覺敏銳度、菜色重現能力等等數不清的考驗,又再按照所長分配到不同的組別進行特訓,萬幸的是——
「萬幸什麼?」Hellman結束談話後走近,聽見未竟的話語隨口問到。
「您和黑澤料理長對完美的追求令人敬佩與讚嘆!」
「是的,能在兩位手下工作是我們的榮幸與幸運!」
Hellman挑起眉看著極有默契的一號和二號,似笑非笑。
「Hellman.」Fabian開口打斷那邊的微妙氣氛,「你不會真要我手切掉這幾籃菜吧?我相信那台不是擺設。」
「什麼?」Hellman想要裝傻,卻見長髮男人已經走向檯面尾端的多功能切菜機,早知道不可能唬對方純手工切但他還是試圖阻撓,「我覺得這是個很好的練習刀工的機會——」
「練習刀工不在我的度假安排裡。」覺得在被拉來幫忙的前提下,有先告知且對方沒反對就已盡到禮貌,Fabian熟門熟路地裝上刀片將食材卡進固定槽,啪一聲按下電源鈕。「不過在這些切完前我還可以順手幫點別的。」
「⋯⋯」Hellman盯著悠閒靠著檯面的長髮男人片刻,確定對方看起來沒借機討要更多報酬的意思,看起來是真心想幫忙後點點頭,「那你順便疊一疊蔬菜片吧,麻煩了。」
語畢Hellman說他得去別層樓看看就準備離開,走沒幾步卻又匆匆回轉,像是想到了什麼重要的事。
那是Hellman與長髮男人相識至今也沒搞懂的事。
他始終不明白為什麼Fabian Hunt這個刀工不錯舌頭又精還善於掌控細節的後輩,上爐操作端出的菜會那麼令人困惑。也不是不好吃,就是⋯⋯平凡?對,平凡。平凡無奇到讓他想哀嘆那些高級食材錯付了的程度。
「Hey答應我,別碰任何的加熱設備,好嗎?」這是對著被臨時拉來打工的長髮男人。
「你們倆盯著他,絕對不能讓他碰加熱設備,記住了。」這是對著滿臉茫然的助廚一號二號。
沒管長髮男人什麼表情,忙碌的副廚待一二號反射性應聲後,擺擺手快步走向電梯。
「你⋯⋯?」顯然一號二號不能明白,為什麼這位被地獄副廚帶進來的、刀工水準以上的長髮男人會被這樣交代。是怕太麻煩對方?看兩人的熟稔程度不像。是怕賓客不小心受傷難以交代?看男人對廚房的熟悉程度這機率不高。那是為什麼呢?
「兩位剛說——萬幸什麼呢?」笑著用問句打散兩人腦中的疑問,Fabian補進一批食材到要空了的固定槽裡,善用工具就是智者和愚者的分水嶺,感謝自己對廚房的了解,這明顯比手切更有效率。
「哦,幸好Hellman副廚和黑澤料理長分別帶領兩個團隊啊。」
「對,好歹留給了我們一點希望。」
「這樣。」Fabian捏起蔬菜片交錯成疊,整整齊齊排進準備好的烤盅。「那當初是什麼讓你們決定上船的呢?」
「那當然是⋯⋯」一號二號對看一眼,異口同聲:「穆集團給的實在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