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認

錯認

雨後山荷葉




  素白髮絲紛飛之際,寒芒猛然劃過「玄琮」頸項,自喉間濺出的鮮紅逼出魅妖真形。


  魅妖雙手顫顫覆上創口,百餘年來,她幻形惑人無數,能識破者寥寥無幾,更遑論有人能在察覺是幻象之時,毫不遲疑地拔劍而斬,畢竟她所擬的皆是對方心底那人。


  「這可是妳的心上人,妳怎能——」


  柴郡冷哼一聲,眼角斜睨那反被困在自身捏造虛實中的魅妖,眼中多了幾分譏諷與憐憫。她實在不知魅妖化形選擇的準則是什麼,若是她的蘭姑姑,那她還會遲疑片刻,但偏偏選了那個師尊。


  何況,玄琮的靈息如曉霧,淡薄卻無處不在,輕輕浮於天地之間,不沾塵、不驚風,只與日光擦身而過,又清涼似泉,源源不絕。


  先別提魅妖冒充的靈息盡是腥膻之氣,光是那冷漠的眼神便足以讓她確信對方不是玄琮。


  她也不知自何時開始,竟能分辨靈息細微差異,此番出劍更讓她確信自己肯定誤打誤撞修成了某種術法。


  刀光一閃,妖首應聲而斷,妖丹懸浮於空,散發出淡淡的妖氣。柴郡抬手收下,未作停留,轉身便往道盟交此印證去了。





  「呼……師尊到底為何偏愛這等地方?」


  柴郡撥開纏繞山道的濃霧,腳下陣法層層錯落,若非熟稔玄琮布下的禁制,怕是連山門都摸不著。除妖誅邪於她而言早已駕輕就熟,反倒是這條通往家的路,次次都將她折騰得亂七八糟。


  ——不僅陣法繁雜,她每走一次就會不可自拔地想起最初她要下山時,玄琮是如何一步步牽著她走過一遍又一遍。


  等柴郡推門而入,已是夜半,她無心按照預想細問玄琮自身的變化,只草草盥洗便沉沉睡去。


  半夢半醒間,她感覺床沿微陷,有人悄然落坐。


  那如晨霧般無痕的靈息相當熟悉,不用睜眼,她也知那是玄琮。就她所知,玄琮常如此,有時只是靜靜地望著她,偶爾會在她沉眠時輕撫她的長髮。


  她不曾問過玄琮為何這麼做,也不想知道答案,僅僅從中默默汲取些許霧氣包裹自己心神。


  或許正因初見之時,她對他毫無所求,才從未有過失望。在玄琮面前,她可以卸下所有,不需強作鎮定,也不必迎合任何期望。久而久之,這雲霧繚繞的無盡之泉竟成了她唯一的棲身之處。


  柴郡如常沒打算起身問安,任由那熟悉的靈息環繞於側,自顧自地繼續沉睡。


  待晨光透過薄窗灑落,她緩緩回神,那股靈息依舊在身畔,她微蹙眉,聲音帶著倦意與不滿,低聲喃喃:「怎麼還不走?有話快說。」


  遲遲等不到回應,她不悅地睜開眼,映入眼簾的眉目柔和得不可思議。


  四目交會,柴郡愣了愣,無論容貌、靈息,皆無可置疑是清蘭無誤。


  清蘭的眉尾垂落,嗓音依舊輕柔似水:「我打擾妳歇息了嗎?」


  剎那,柴郡已正襟危坐,神色帶笑,卻壓不住那自始至終在清蘭面前難以掩藏的緊張。


  「沒有、沒有!我只是……我以為是師——」話未落下,她頓了頓,倉皇轉個說法,「是別人才那樣說的。謝謝妳來看我,下回其實可以叫醒我。」


  她嘴上輕快,心中卻忍不住自嘲——什麼分辨靈息,她不過略知皮毛,對付些不成氣候的小妖尚能施展,如今連清蘭與玄琮的氣息都能混淆,看來還遠遠不夠。


  「我怎捨得擾郡兒清夢。」清蘭含笑梳整起柴郡凌亂的髮絲,信手拈來她聽說的柴郡事蹟:「聽說妳斬了一魅。」


  柴郡被清蘭這麼一牽引,睡眼惺忪的模樣不見蹤影,即刻眉飛色舞地講起除妖點滴。兩人一問一答,不覺日影西移,陽光照得庭前白石如洗。


  「我得走了,改日再來看妳。」清蘭撥弄柴郡額前的碎髮,那是她特有的習慣,柴郡原是很喜歡的,然而自從她住進玄琮的山居後,這動作便多了臨別的惆悵。


  柴郡忍不住前傾,兩指輕拈住清蘭衣袂一角,「蘭姑姑,妳的任務何時方能完結?我如今已能獨當一面……」


  清蘭輕嘆,握住撒嬌的手,揉了揉依依不捨的髮頂:「我也盼著能早些回來與妳相伴,再等一時吧。至於此行須由我獨自擔當,郡兒明白的,對吧?」


  「……嗯。」柴郡終是鬆開手,垂眸低應,隨後便按與玄琮定下的約定,默然目送清蘭走出房門。


  她當然想過悄悄跟著,潛藏在近處,偷聽清蘭向玄琮回報的細節,推敲是否有自己能插手之處。可她更清楚,清蘭若有所求,早會告訴她,且此事攸關清蘭,她寧可忍著思念,也不願因魯莽壞事。


  而錯認靈息之事依舊縈繞在心頭。


  她曾聽蘭姑姑說過靈息乃修士與生俱來的印記,相貌千變萬化,靈息卻難以掩飾。至今能準確辨息之人,萬不存一,或已渡劫登仙,或居道盟高位,執掌天道,根本不是她能面見的,遑論要詢問如何修習了。


  「還是再找幾名魅妖確認?可如此一來就得再斬師尊……」柴郡輕聲喃喃,魅妖所化之玄琮濺血的畫面紛至,她不再如同那時般輕描淡寫,反倒抿唇作嘔,指尖巍巍顫顫的。


  霎時間,一道沉穩的嗓音將她的不安全數沖刷殆盡:「清蘭走了。」


   玄琮立於門側,似笑非笑地凝視柴郡。昔日清蘭每次離去,柴郡總難掩惘然與失措,仿佛整個天地再也沒有她的立足處,若非鬧個半日,便是哀怨不止。而今日卻靜坐原地,甚至未曾從床鋪起身,唯獨眼底一縷藏不住的心事,仍悄悄渲染開來。


  「妳魂氣又亂了。」玄琮並未責問,只是輕聲開口,語氣溫柔得像拂過湖面的春風,一如既往地替她找了個彼此都不信的藉口。


  儘管如今,這理由究竟是為她寬容,還是為自己迴避,已難分明。


  柴郡下了榻,坐至桌前,任由玄琮俯身執起她的手,暖和的靈力如細泉由指尖涓滴灌注。


  那一瞬,她的心神被攬進一場溫熱的泉水中,一切煩惱都揉碎成了靜謐,玄琮的觸碰不只溫潤,更使她內心所有縫隙癒合,意識逐漸模糊慵懶,身子則輕盈許多。


  她抬眼,對上那雙莫名令她安心的金瞳,輕飄飄而無處可去的身子被禁錮在溫暖的懷中,恍惚間,她緩緩開口:「師尊,我近來對靈息——」


  話未說盡,那股與方才睡夢中相同的靈息再現,異樣感蜂擁而至,扯著她驟然墜入寒潭,那些本想說出口的話語,化作唇畔微顫的靜默。


  玄琮清晰察覺柴郡魂氣的紊亂,他將注意力全放在眼前的少女,漏看了單面鏡中未來軌跡隱隱模糊一線的瞬間。


  「怎只說一半?」


  她垂眸避開那雙探入心底的金眼,輕聲答:「沒什麼,等我想好了再說。」







  柴郡望見一雙異色之瞳,與自己神似得令人不寒而慄。


  當那雙眼徹底闔上,霎時萬籟無聲,天地潦草地被陰影塗抹,而後潰散。


  她摸不透此刻的因果,試著眨眼看清前方,四周卻異常模糊。直到一抹潔白自街角輕盈掠過,那雙瞳眸再度映入天地,照亮整片廢墟般的世界。


  「那不是我嗎?」柴郡驚呼出聲,放眼望去的街道雖非多麼繁榮,但也已能稱作熱鬧:「蘭姑姑分明說我是因病遭棄的孤兒,看起來完全不像啊……」


  她還沒搞懂,就見那雙澄澈又滿溢情感的靈動大眼落在自己身上,儘管身子不適,依舊綻放惹人憐愛的笑靨,小嘴張闔都是那句蘭姑姑。


  頃刻,柴郡明白這是清蘭的記憶碎片。


  「但為什——」


  呻吟與掙扎打斷了柴郡的思緒,她眼睜睜看著年幼的自己被禁錮於陣法中,完好的魂魄一次又一次被破壞並縫合。而清蘭本來黯淡的視野卻因此愈發明亮,瘋狂與希望啃噬年幼自己的生命力成長茁壯。


  柴郡抿緊唇瓣,隨著記憶的主人靜靜注視悲慘的年幼自己,她聽見溫柔的嗓音對自己有多麼愧疚,又是因對那逝去的夫君多麼想念,才執拗地持續施展可怕的禁術。


  「不會的……」拒絕承認的嗓音啞得如同被撕裂,哪怕腦海已強行將真相拼湊得無比清晰,她仍下意識想要抹去,將這殘忍事實揉碎重塑,甚至別過頭、緊閉雙眼,不願面對。


  直到清冷的嗓音響起:「那孩子命不該絕。」


  比寒霜更加冰冷的語調,惹得柴郡下意識循聲回首,與魅妖化成的玄琮一模一樣,她這才知曉玄琮只將寬容與柔情給了她。


  清蘭娓娓訴說著那段藏匿於深處的真相,以及最後的懺悔——她願以命作為贖罪,只求玄琮能救回無辜的柴郡。


  決絕的事實勒緊纖細的頸項,那雙曾照亮清蘭整片天地的異色瞳,沉靜地黯淡下來。


  柴郡逆著記憶長河踽踽獨行,一遍又一遍在過往的溫柔時光中徘徊。她不想發現,卻無法否認——清蘭所見所念、唯一清晰之處,只有她的雙眼。其他萬物皆褪去色彩,唯獨那雙眼,如同黑夜中的星辰,亮得刺眼。


  可她不只是那雙眼呀。


  「難怪……總是撥開我的髮……」


  最終,記憶引她走到那段最難以承受的片段,她咬牙抬眸,想確認最後一刻,清蘭是否真的有好好望向自己——


  須臾,一抹溫熱覆上眼簾,將刺骨的真相一併遮住。


  「柴郡,現在該回去了。」


  她猛然拍開那隻包裹著蜜糖的毒藥,轉身就見元氣大傷的玄琮立於陰影處,魂氣紊亂,總捉摸不定的眸中此刻清楚透著憐惜……不,每當清蘭離去,玄琮便會用這種眼神定睛在她身上,她曾以為那是憐惜,現在她知道了。


  ——那肯定只是看向可憐螻蟻的同情,是她錯認了。


  丟失的記憶如潮水潰堤,柴郡猛然意識到,方才那一幕幕令人膽寒的片段,並非偶然浮現,竟全出自玄琮之手。明明可言語道來,玄琮卻閉口不語,偏將她困入真相之夢,囚得她僅能直視。


  她憶起早前那趟前往忘憂谷採寒煙草的旅程。


  途中她遇見了與蘭姑姑同派的修士,聽著對方說蘭姑姑早已逝去,正當她要反駁,玄琮精準地出現,並領她離去。


  短暫與玄琮分開之時,她遭遇三尾炎獸的襲擊,在危急時刻,玄琮自烈焰中奔來,那是她第一次看見玄琮如此狼狽和慌張。


  等她醒來已在榻上,她朝思暮想的蘭姑姑將她緊緊擁入懷中,目光驚惶且哽咽,叮囑幾句,再次匆匆踉蹌離去。


  她著魔似地破了約,跟上清蘭的步伐,卻在一道光芒流轉之後,親眼看見虛弱的玄琮將化作清蘭的分身收回神識。


  她記不清自己歇斯底里地質問玄琮些什麼,只記得玄琮凝視她良久,神情陌生得駭人、恍如隔世,最終淡淡地吐出:「犯了天法,便該受懲治。」


  那句話如冰刃將她原以為堅實的世界切成碎片,而玄琮僅是輕輕抬手,攜她步入這場令人心碎的夢。


  一縷血痕綻開在蒼白唇角,如花開無聲,又悄然凋零。柴郡回過神,垂下眸,心底一片荒涼。那彷彿永無止盡的泉水已淹沒她的小腿,曾經那汪能讓她如沐春風的泉水正無聲漲起,溫柔地、冷靜地、狡猾地、無情地將她吞沒。


  ——原來她以為的柔情繾綣,不是月色、亦非甘霖,不過是一場可笑的幽暗。


  她甚至不知道該向誰發怒,清蘭?玄琮?那曾經是她全部的天、地與歸處。如今這些碎片遍地,她卻不知從何拾起、如何縫補、能否止血。


  清蘭也就罷了,畢竟她完全沒發現任何異狀,清蘭的神智也稱不上清醒;可玄琮呢?她問了那麼多次,玄琮明明手握真相,卻選擇將她困於繾綣的幻夢中,輕聲細語地織網,一層又一層——


  「師尊!我今日與玄鱗門弟子較力,居然勝了他!可他們不是修得獸軀,力大無窮嗎?」

  玄琮抬手為柴郡整理亂髮,笑意如微風拂過葉片:「不過是妳悟得正法之道罷了。對了,今天的『空』與『靜』妳練過了嗎?」


  「原來那根本並非悟道有方,只是……我連人都不算是了啊。」神采奕奕的異色瞳如星光殞落,她沉沉向下墜。


  「師尊你說蘭姑姑快渡劫成功了嗎?感覺蘭姑姑跟幾年前幾乎沒有變化。」

  「妳擔心被獨自留下嗎?我會一直待在這,而妳也可以繼續留在這。」


  「呵……是得留我在身側,才方便編織謊言吧。」眼簾疲憊地落下,她選擇沉入記憶編織的囹圄,只取幾縷溫柔光影反覆溫習,讓那些真相的尖刺沉入心湖深淵,永不見天日。


  「柴郡,莫再久留,妳的魂魄承受不了這處的扭曲。」


  柴郡斜睨玄琮,那雙金眸決絕得叫人無法喘息,她一看便知玄琮欲強行將她帶離,「我現在連選擇的餘地也沒有了嗎?」


  「閉上眼會好點。」


  柴郡並未照做,睜大眼見過去的光影在錯置間崩解,而她被拽回現世。


  「柴郡。」玄琮喚著眼神空洞的柴郡,卻不打算說出自己當時耗去大半修為救她,這次也在元氣大傷之下,將她從瀕死撈回,還因病中哭喊著要見清蘭的她,勉強召出分身,只為讓她舒心。


  而柴郡只是扯開不藏任何心碎與無能為力的笑靨,眼底泛起潮紅,卻倔強地不讓任何一滴淚珠滾落。


  她以為玄琮會辯解些什麼,那她或許便能得到一個能繼續留在這裡的理由,可等了半晌依舊只聽見她的名在虛空迴盪,於是如瀑的白髮乘風飛揚,她踩著餘音走了出去,一步步踱出記憶的殘骸,走出這場太過溫柔的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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