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上
𝙋𝙚𝙩𝙧𝙞𝙘𝙝𝙤𝙧他死了，在一個天氣晴朗的日子。
很奇怪，明明是末日，人類都死得差不多了，從幾十億到幾百萬，好不容易終於取得相對穩定的數量，但在人類這個種族的浩劫面前，這個世界卻依然如此美麗，或者更加美麗。深山裡一些還沒變異的野獸擴展族群、曾經瀕臨滅絕的蜜蜂現在數量幾乎比人還多、空氣污染減輕，連天空似乎都變得更加湛藍——好吧，菫愉是拿不知道多久以前的記憶對比的，畢竟他剛開始轉生為嬰兒時就已經是末日中期了。他沒見過末日以前的世界，或者見過，但不是這個世界。
天氣很好，菫愉被押著，因為被注射藥劑的關係動彈不得，幾乎是被抬進地牢的。甚至其實不需要藥劑，在晶片的作用下他已經沒剩幾分鐘好活了，他的目光看向遠遠的一點，那一點是某個建築，建築裡裝著那個喪屍。
他應該已經死了，在這個天氣晴朗的日子。
下次他一定要提前炸了那間實驗室。他想，下次，因為已經重來無數次導致他對死亡幾乎沒有多餘的恐懼，那只是代表「再來一次」，只有融慾的死亡是真實的，象徵著他的失敗，象徵著……
菫愉心中閃過某個想法，那從前幾次轉生時就出現過的想法，但他一直拒絕面對，直到他在地牢裡，看不見那個點，五感變得模糊，心跳即將停止的前幾秒，他聽見看守的人有點遺憾地說：「唉，他如果不為了那個喪屍的話，也不至於變成這個樣子……」
另一個人贊同道，問：「你說，這是為什麼呢？」
他們可能覺得他聽不到了吧，但菫愉聽見了，他的眼皮微微顫抖，但沒等他做出回應、或者多加思考，意識便沉入一片黑暗。
人們管這叫做死亡。
但菫愉沒死多久，不曉得過了幾分鐘、幾個小時，或者幾天，等他睜開眼的時候，看見的便是潔白的天花板，身體本能催動著他放聲大嚎：「哇啊——」
是嬰兒的聲音，他又重來一次。
菫愉不知道這樣的生活什麼時候能有個結束，他指的不是一輩子，一輩子太短，他說的是輪迴，無止盡的，沒有結果的輪迴，這是第幾次了？二十八次？二十九次？他還是得重新長大，經過無數慘無人道但他已經習慣的實驗，然後得到爆炸的異能，然後成長，為組織效力，然後、然後……
「唉呀，沒想到在這裡也能遇見你，這就是緣份嗎？」
然後他遇見他。
還沒習慣自己身體的喪屍走路有點搖搖晃晃的，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間有可疑的停頓，然後轉身，邁著僵硬的步伐想跑——
或許下次可以更早一點，但融慾成為喪屍之前的路徑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應該也沒有足夠的耐心養一隻不是融慾的喪屍或者人類直到對方變成「融慾」……菫愉思索著，指尖指向融慾的面前，那棟建築應聲爆炸。
他揚起微笑，沒關係，他會找到出口的。哪怕他就像是站在一個巨大的莫比烏斯環上，沿著眼前的路走下去，永遠也沒有盡頭。
「我們，要去哪裡啊？」
融慾慢慢掌握了說話的技能，除此以外還有吃飯、走路、穿脫衣服，喪屍學習如何馴服自己的四肢，而人類則是樂於提供協助或添亂，他們開著車走在荒蕪的路上，像某種公路旅行，他對著窗外，聲音的尾巴有微微上揚的弧度，「我們哪裡也不去。」
「不覺得很浪漫嗎？」
菫愉笑著說，一隻手握著方向盤，另一隻手拍了拍融慾的頭頂，「要不要學學看開車？」
「不覺得。」融慾誠實地開口，「讓我開車，你想死嗎？」
「不會死的。」菫愉的右手移到融慾放在大腿上的手，把玩著喪屍的手指，「就算這麼死掉也不錯吧。」
他的語氣是難得的溫和，但融慾知道菫愉的善變，他對這個天使已經有足夠的瞭解——喔不，菫愉現在已經不再是天使了，但融慾還是知道菫愉現在的情緒還不錯，他不知道為甚麼，這個世界的菫愉頭上總像懸著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感覺在某些時候總有奇怪的緊張，為什麼？
「不對，我已經死了。」融慾說，菫愉笑得更開心了，他看著後照鏡，上輩子的這個時間點，他與融慾在另一座城市被抓到，所以這次他駛向全然相反的地方，菫愉的心放鬆了一點，回到融慾說的冷笑話上面，忍不住摀著臉笑了起來。
「真是……被你打敗了。」
「等等，等等，方向盤！！！」
在車子偏離軌道的那一瞬間，融慾和菫愉同時伸出手去抓方向盤，兩個人撞在一起，誰也沒看到面前的路，於是一場車禍就這麼誕生了。
在灰塵中，菫愉的笑聲傳到融慾的耳裡。還是那句話：
「被你打敗了。」
怎麼這麼說？
融慾不懂。菫愉只是笑著，他想起死前那句話，想起人們問他為什麼？為什麼拋棄人類、為什麼保護喪屍，為什麼為他而死——答案不是昭然若揭嗎？不就是為了那個字嗎？
他不知道明天和死亡哪個更先到來，不知道那柄劍甚麼時候會落下，不知道那條該死的環到底有沒有盡頭，但是他想，他愛融慾的方式就是任由自己被他打敗，或者說，為他而死。明明是沒有意義的死亡，明明如果可以他是不用死去的，但是因為融慾，所有白費的事情都成為必須。
「是啊，你已經死了。」菫愉笑著，揮開飛揚的塵土，從車輛的殘骸裡找到喪屍。
「但我可不想讓你死第二次。」
「你在說什麼？」
融慾聽不懂菫愉的啞謎，他被人類拍去身上的灰塵，他知道接下來的流程：要去找其他車。顯然這不是他們弄壞的第一輛車，幸好這個破破爛爛的時代，車跟房子都比人還要多。
菫愉看著融慾，喪屍的眼睛理應灰濛濛的，但陽光照在融慾的眼睛裡卻顯得清澈又乾淨。
融慾不懂，那雙紅色的眼睛裡面摻雜了他不懂的情感，和他認識的那個天使不大一樣，但是不懂也沒關係，人類握住他的手，然後他聽見菫愉的聲音：
「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