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鴉記事 其一
痛過尚能呼吸,汝應歡喜;
一死若能治汝百苦,汝當慶幸。*
在這世上,幸福屬於那些黑白分明的人事。那些活著的那些死去的,只要活得始終如一,死得乾淨俐落,哪怕是窮凶惡極的罪人,幸福亦屬於他。他們的呼吸真切踏實,他們的終焉清晰得觸手可及。這些人皆是幸福的子民。
在我們眼中,不幸是病重而不透徹的死亡,健康的肉軀卻不帶靈魂的眼眶,困在生死交界哪也去不了。
而你,親愛的孩子,眷戀著死也留戀著生,藕斷絲連的孤寂支解了你,你是遊走人世的孤苦幽魂,在這無邊的世界遊蕩,沒有居所能令你安憩,唯死亡和過去牽引著你走向未來。在我們眼中,再也沒有比這更悲傷的事了。
世間萬物無不是以時間換得。你的先代以渡鴉作為家徽,將其奉為神祇,我們的先族得以溫飽繁衍,世世代代,你的家族皆尊奉如此傳統。直至今日,守墓者梵克里家從廣為人知的守墓名門,淪為世人的床邊故事。一切關於梵克里家的真實幾乎銷聲匿跡。
然而,我們深知所有,我們的族人保留了所有的記憶,代代相傳,於是我們注視梵克里僅存的末裔,以微薄的力量守候。親愛的孩子,渡鴉從不遺忘。
儘管世人將你們遺忘,但你從未忘卻自己的身分與使命。你遵從體內的血液,持續守護逝者,看照我們一族。對此,我們將忠誠獻給你,親愛的孩子。
那天並不是特別的日子,你一如往常走在尋找死亡的道路上。然而,你一度駐足,因為來自過去的苦痛正呼喚。你無法忽視那陣呼喚,如同你從未將過去卸下。於是你回頭,選擇直視苦痛的醜惡。
你來到流浪藝人的攤前,攤上一只小木箱,裡頭四項物品零散,小盒銀飾鈍刀面具,你一眼看見苦痛的源頭,自那只黑面具上的裂痕流瀉,迸開一道穿梭過去的隙縫。
流浪的少年向你提出交易。一物換一物,藍眼的少年這麼說,拿什麼換都行,故事也歡迎。
你的目光掠過小盒與銀飾,在鈍刀和面具間游移。小刀雖鈍,但還有打磨的空間,尚有用處的物品在你眼裡皆是實用之物;你將手伸向短刀,卻無法忽視來自面具的苦痛呼喚。
那只漆黑的面具啊,在太陽底下沉靜地像是入眠,沉重得沒有反光,像是夜裡的森林微風拂過沙沙作響,那道細長的裂縫也對你窸窸窣窣地低語輕笑。
片刻,你終究選定小刀。畢竟,至少實用之物不會令人悲傷。你掏出羽毛,並對賣藝少年這麼說:『要是你覺得羽毛不划算,我也有故事能換。』
親愛的孩子,你來到世間的時間還不夠久,還不知道故事是人類的魔法,是你們人類用語言編織而成的工具,威嚇,安撫,哄睡,警世,故事無所不能,歷久不衰。
故事的強大在於,人類發明了它,並臣服於它的力量。一直到你活著的今天,你與賣藝少年交談的這一刻,任何工具都及不上故事的一分強大。
任何人類都抵擋不了故事的誘惑,而生性喜好故事的流浪藝人更不會是例外。見獵心喜的賣藝少年向你提出另一筆交易。用故事來換面具怎麼樣,他提議,羽毛換小刀,面具換故事,這不是皆大歡喜嗎。
親愛的孩子,當時你執著於面具的眼神,我們銘刻在心。那一刻,我們眼睜睜地看著你毫無抵抗地被過去再次拖入苦痛。
你把所有的一切交給賣藝的少年,包含自己的祖先如何崇敬渡鴉,你的曾曾祖父將渡鴉選作家徽,你的祖父對渡鴉近乎狂熱的膜拜⋯⋯你告訴他有關梵克里家的一切,一併加上那些誇大不實的傳言:梵克里家能說渡鴉話,透過羽毛通曉未來,甚至能長出翅膀化身渡鴉⋯⋯所有人們出於恐懼而捏造的梵克里家,你一五一十,一字不漏地交到少年手上。
當然,你沒有忘記你父親的羽毛。在眾多離奇的故事裡,這是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一條。你父親的羽毛使梵克里家在聲名大噪之際銷聲匿跡。
『人們說,梵克里家的渡鴉有魔法,尤其是渡鴉的羽毛。有人說梵克里能用羽毛預知死亡。也有人說,將梵克里的渡鴉羽毛擺在枕下,那麼當晚,你就能在夢中與過世的家人或愛人相見。』
那時候,你父親成了梵克里的當家,外頭的謠言也正沸沸揚揚。人們找上梵克里,不是為了委託收屍或掘墓,而是為了一根羽毛。我們有目共睹,人們聚集在梵克里宅外如溝鼠群聚,只為了向你父親買根羽毛,人們祈求羽毛預見的未來,尋求羽毛給予的美夢,卻從未注意到自己的未來已陷入如此沒日沒夜的等待。那些在無盡等待下枯朽的靈魂們逐漸凋零的肉身,我們至今記憶猶新。
『異國的領主聽聞此事,不惜千里跋涉,來到梵克里的門前。領主要求梵克里將渡鴉賣給他。報上你的價,領主這麼說。』
不論是你父親,你的祖父,曾曾祖父,沒有一任梵克里賣出一根羽毛,遑論是整隻渡鴉。渡鴉是梵克里家的根基,是你們的信仰。梵克里家堅信,人的死亡遠遠不及一根渡鴉羽毛的重量。對此,我們以自由服侍你們,無論外頭遼闊寬廣的天空如何呼喚,我們終會回到名為梵克里的樹梢。
你父親嚴正地拒絕了那名異鄉人。我們清楚記得,那名異鄉人儘管行頭華美,裡頭卻住著蠻荒的靈魂,說起話來還不及一小塊絲綢優雅,粗魯張狂地把一小袋金幣丟到你父親臉上,蠻橫地命令你父親給他最好的一隻渡鴉。
你父親不亢不卑,充滿耐心地將滿地散亂的金幣裝回那只絨布袋,並恭敬地將錢袋還給對方。我們的渡鴉沒有魔法,你父親告訴他,羽毛也只是普通的羽毛。
異鄉領主感覺自己受到侮辱,他把唾液吼在你父親臉上,警告他切莫敬酒不吃吃罰酒。我會殺了你們所有人,他用異國的口音怒吼,我會殺了你們,然後帶走所有的鳥。
『為了家族的安危,梵克里終究退讓了。梵克里在領主面前,親手拔下一根羽毛交給他。將羽毛放在枕頭下,那麼你深愛的逝者將於當天的深夜造訪。梵克里同時警告:切勿將羽毛放在枕下超過一個晚上。』
親愛的孩子,我們多麼希望你的故事裡沒有謊言,多麼希望你講述的是歷史,而非幻想。不過世界畢竟是現實而非夢境,再多的悲痛贖罪都逆轉不了那些事與願違的悲劇。
你父親沒有向領主的恫嚇卑躬屈膝,他始終維持同樣嚴正有禮的態度。殘暴的異鄉人沒有第二句話,手一揮就是燃燒的箭矢齊發,星火如雨,點滿了整座梵克里宅,焰火瞬間吞噬了梵克里家。你父親企圖發出警告,一個轉身卻雙腿癱軟地倒塌,異鄉人俐落地甩動長劍,將你父親的血揮到地上。
異鄉的騎士圍繞梵克里宅,等待逃出大火與濃煙的不幸之人,以閃亮的劍身將死亡刺入他們的靈魂,就連老鼠也不得倖免。擁有翅膀的我們往天上逃,幸運的大難不死,不幸的身中箭矢,墜入火海。在無情的異鄉之火下,一切燒得精光。
只有你留下。親愛的孩子,當時的你恰好在方圓十五里外巡視墓園,逃過一劫。當我們趕往你的身邊,已經沒有其他梵克里的家人等著你歸來。然而,你依然選擇與死亡爭鬥,企圖討價還價。直到你的眼裡映入你父親焦黑的身軀,建築燒毀崩塌的殘垣斷壁。
那時候,你才明白梵克里已被大火燒成歷史,過去你生活的痕跡如今不過是灰燼,微風吹過就散得沒有影子。
『當晚,領主將羽毛擺在枕頭下。果真,已逝的愛人出現在他的夢中。領主心滿意足,耽溺久久不願離床。隔日,領主想起梵克里的警告。然而,在強烈的思念之情面前,梵克里的告誡也不過虛無飄渺。於是領主說服自己:只要再一個晚上,好好道別過後,我將不再使用這根羽毛。』
你沒有為死去的人掘墓祈禱,而是即刻啟程,追上領主歸鄉的腳步。你趕在領主出港前,找到他們在安索格落腳的旅店。
安索格是港都,人群混雜,沒有誰會注意到誰。因此,你輕而易舉地自旅店的後門混入廚房,在那裡削了半天的馬鈴薯皮,終於等到深夜領主上樓回房。
你已經是獨當一面的守墓者,任何習自你父親的技巧皆能嫻熟運用,收屍掘墓防腐,這類基礎不過是守墓者的基本常識。你是一名梵克里,梵克里解剖死亡。你父親曾教你如何剖開屍首,告訴你各個內臟的功能以及位置。他曾讓你解剖病死動物,取出內臟後再原封不動地一一拼回縫合。
你父親是個有遠見的人,他告訴你理解身體即是理解生命。親愛的孩子,你很早就發現了生命的微不足道──由一大團的腦和數個細長圓扁的內臟,再加上心臟,把這些一一塞入骨架皮囊,這就是生命最基本的條件。而你也知道,人不管來自哪裡,裡頭的生命並無貴賤。
當天深夜,你拿著廚房偷來的切肉刀,溜入領主的房間,無聲無息地來到他的床邊。你靜如死者,床上的異鄉人倒是鼾聲如雷,他以外語喃唸相同的夢話,唇角擠弄微笑。想必是個很美好的夢吧。
『不管是隔天的早晨,或是更遙遠的未來,那位領主的眼睛再也沒有睜開。』
親愛的孩子,我們向你保證,人的心臟嚐起來和動物一樣。
你戴上面具,與少年告別,離去前不忘嚇唬他不得隨意轉贈羽毛。告訴他渡鴉是生與死的傳信者,隨意轉贈羽毛意同將餘下的生命送葬。這和前幾個謠傳並無分別,是以訛傳訛的荒唐,魔幻得令人發笑。你嚇唬他終究是因為羽毛於你背負了過多的回憶,而你自私地希望這份苦痛不被秤量論價。
你用面具上的微笑向他道別,轉身走不了幾步,夏季的炎陽迫使你稍稍掀起面具,袖口伸入那條小縫裡擦拭雙頰。
我們很遺憾,親愛的孩子,歷史的苦痛終是無法被故事美化,一如夏日的汗水乘載不了眼淚的悲傷。
Fin.
*Giacomo Leopardi, 1798-18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