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鴉記事 其二
每個生命來到世上,皆背負著世界賦予的禮物。人類將其稱作命運。命運不屬於人類,而是屬於世界的東西。世界賦予生命一切,給予生命出世的權利,世界亦將命運綁在生命身上。世界不只將禮物給了人類,亦將相同的東西餽贈萬物。
我們亦是。渡鴉知悉一切,我們將永遠記得歷史,但眼中只有未來。而現在,則是我們展翅飛翔的分秒時刻。渡鴉通曉一切,但世界禁止我們涉入一切,禁止我們阻止那些會發生的事,嚴禁我們促成那些不會發生的事。一切的一切來到世上之前早已撰寫完畢,每分每秒都只是世界畫下的一個音符。不管是誰,都存在於這譜樂曲裡頭。這是世界的旨意,這是屬於它的作品。
我們來到這世上是為了袖手旁觀,看那些該發生的該誕生的該死亡的,我們袖手旁觀,將當下的分分秒秒謹記於心。這是我們的命,亦是世界的規矩。
因此,當那夜狂風開始低吼,雨水開始滂沱,雷電自遠方氣勢洶湧滾來,恐懼淹滿整座城村。那一刻,我們知道該發生的即將發生。
當家家戶戶門窗緊閉,人們躲在屋裡的角落祈求。唯你,親愛的孩子,只有你不畏白光閃爍夜空,雷吼顫抖大地,你踏入雨中,閉上眼睛任身心沉入雨水,細細地品味這令你喜悅的時刻。我們知道這都是將發生之事,我們無權干涉,只得提供我們最微不足道的守候。
我們望著你爬上無人的鐘樓。這一刻早已被寫下。
我們在九年前預見此事的發生,不過神通廣大的風雨早在十五年前便帶來徵兆。
你降生於春末的夜裡。那夜亦是,雷電交加風雨咆嘯,那夜是凶險的夜,是豐饒女神離去前的狂怒,而你便是乘著她那足以翻覆天地的吐息,來到梵克里家。
過去,梵克里家代代皆是男人當家,並非女人不受重視,而是梵克里只生得出兒子。而你,親愛的孩子,世界令你以女孩的身分來到此地。這是梵克里家莫大的榮耀。
你父親從產婆的手上接過赤裸的你,親手為你洗去羊水腥血,將你包入襁褓,帶到我們面前。我們記得你是如此惹人憐愛,卻也是如此沉靜,彷彿此行的目的已銘刻你心。你毫無畏懼亦不哭鬧,而是靜靜地擁抱所有被賦予的一切,一如你的小掌輕握我們的鳥喙。
親愛的孩子,你父親不只有遠見,面對命運更是堅毅不拔。他是歷代以來最傑出的梵克里。不是因為他勇於解剖死亡,而是他比任何一位梵克里都能理解生者無法擺脫死亡陰影的苦痛。
或許你曾目睹你父親晾曬那些解剖的動物,並往牠們乾癟的皮囊裡塞棉花,有時是細碎的木片或稻草。他以針線縫合這些動物,並將這些雕像交還給動物的主人。雖說這行為不受教會待見,但我們清楚記得那些主人再次見到動物時,明顯地褪去了些悲傷。
梵克里向來只管死者的事,但你父親選擇一併照顧活下來的人,他認為死亡是由生者與逝者共享,是兩個生命交疊一起的過程,而非終點。並非所有梵克里都能做到如此之事。
你父親是如此嚴謹,生與死在他眼中是如此清晰,他深知生死的道理與規則,恪守職責如同生死井水不犯河水。如此高大的你父親,在那夜卻變得渺小卑微,他將你輕放在我們面前,雙膝跪地低聲痛哭。
誕生在世人眼裡是為喜樂。然而,梵克里認為誕生即死亡。每一名梵克里生下來都是為了能夠死去,並用盡他餘生的死亡服務死者。梵克里是盡忠職守的守墓者,恪遵使命直至最後一刻。
你父親為此悲痛,認為自己親手埋葬了一名女孩的花樣年華,迫使自己的女兒活在世界最陰黑的角落,永不見天日。你父親對我們懺悔,向我們求情。我們已然看見你的未來將始終與死亡纏繞。我們無法回應你父親,只得任他在悲痛裡狂奔直至無力。
你是一名梵克里,你的歷史已被寫下。
你的使命始於死亡
你的童年大半在父親嚴格的訓練下度過,但仍有些回憶能算是甘之如飴。
每天清晨隨你祖父到聳天的渡鴉柱前向渡鴉神祈禱,白日和你父親學習製棺技巧,黃昏在你母親刺繡時鑽到她膝上打盹,在晚餐後再次與你祖父前往渡鴉柱前晚禱。深夜,你父親會帶你上墓園,與死者交心,讀當晚的風和月,修整那些不平整的花草。不管墓園或是梵克里宅最陰森的房間,沒有一處不是你的遊樂場。
唯有渡鴉柱後方,位於梵克里庭園正中央的鐘樓,唯有那處是你父親嚴禁你靠近的地方。你經常扯著你父親的衣角求他,求你父親帶你上那座鐘樓。唯有這時候,你父親眼裡的海會洩漏悲傷,輕握住你的手說還不是時候。
『那還要多久?』你問。
『當你真正成為一名梵克里。』他答,『到時候,我讓你上鐘樓。』
年少的你尚有許多無法理解之事。你天真地妄言,認為自己將超越父親,卻無法理解為何你父親不在此時如以往揉揉你的頭髮。
親愛的孩子,你或許記得你父親嚴格的教導,時而不苟言笑的臉龐。當別人家的孩子還在爐火邊安睡,你已經靠在墓碑上學認字;別人家的孩子在玩耍,你則跟著父親學棺材的組裝;當別人家的孩子開始勞動下田,你已經是獨當一面的梵克里,懂得掘墳入棺填土下葬,甚至能為死者家屬背誦禱詞。你父親放你獨自在墓園守夜時,你才六歲大。
那年你埋起人生的第一座墳,渾身盡是顫抖恐懼和悲傷,眼淚幾乎溢出眼眶。而身旁的父親不看你一眼,也不伸手安撫你畏縮的肩。他凝視那座完美的墳土,靜靜地說:『悲傷於死者無用,憐憫在生者身上方有價值。』
當時正下著雨。父親的話卻使你忘記雨水冰涼入骨,令你的身體忘記顫抖,你的眼淚忘記流落。正是那一刻,你開始踏上屬於自己的旅程,開始感受梵克里的重量。
你的生命在六歲那年激烈動盪,我們並不為此擔心受怕,我們已預見你將如一片秋末的樹葉,死命地攀著枝頭與初冬激烈地抵抗。
你的祖父死於你六歲。正確來說,是他選擇在你六歲那年死亡。他在你出生之際便已全盲,兩顆澄著白霧的眼瞳,光靠一支手杖也能暢行無阻,令你誤以為祖父與生俱來一對乳色眼瞳,拉著他的衣袖問說自己怎麼沒有他的白眼睛。你祖父呵呵笑,說時候未到,時候到了你不想要也不行。
你祖父於當家期間託人刻出了渡鴉柱。那是由高聳如雲的神木一點一點削去,花了一年半載終削成一隻渡鴉的樣貌。渡鴉柱位於鐘樓以南,在梵克里宅通往森林的路上。
你祖父的後半生幾乎是在渡鴉柱下度過,在我們眼下,他永遠地禱告,而你有樣學樣,早禱或晚禱,你學你祖父雙手合十,嘴中唸唸有詞,你從不能理解祖父究竟念了些什麼,於是你默背當天的學習內容以及早晚餐的菜餚名稱。
同年仲夏,你祖父染上熱病,不出幾日便倒地不起。他獨自躺在渡鴉柱下,日復一日,夜復一夜,用那雙乳白的雙眼凝望天空。一周後,他喚來你父親,吩咐你父親為他舉行葬禮。
失去行為能力的梵克里選擇自己的死期,其餘的梵克里不得異議。這是梵克里的規矩。梵克里信奉渡鴉,因此沒有一名梵克里是埋在土中,唯有鳥葬方能解放一名梵克里一生的辛勤奉獻。
葬禮當日。你祖父躺在渡鴉柱下,我們佇在上頭等候。所有的梵克里齊聚一堂,包含你。你不理解將有什麼發生,但你能感覺到。你拉拉你父親,又扯扯你母親,沒人說半句話。
你一見祖父緩緩朝你招手,便飛快地奔到他身旁。他沒再像過去那樣捏你的掌或頰,他的手掌乾如枯枝,彷彿一陣風吹過就會斷得四分五裂,他亦無氣力呵呵笑,唯有那兩顆眼珠並無混濁,依舊是乾淨的初乳色。
『我把我的眼交給你。』
他的聲嗓已被病痛折磨得沙啞粗糙,你傾身想聽仔細,但你祖父沒再說半句話。他透過眼裡的白霧凝視你,顫抖的食指皺起萎縮,那就是人失去時間的姿態。
你想伸手握住祖父,可鬥不過內心的恐懼,面對那具萎縮發紫的身軀,你竟是如此厭惡懼怕,為此你厭惡自己,也是到那時你才發現,你還沒準備好面對死亡。
當你終於逼迫自己去觸碰祖父,他早已準備啟程。
『我準備好面對死亡。』他扯聲對空喊道。
我們展翅滑下,無一例外。你嚇得往後跳,眼睜睜地看著你祖父被我們分解成血與肉,那些你在解剖動物時見過的臟器一一流出,長條橢圓三角,你驚覺自己竟在內心默念這些臟器的名稱,你心底某些東西從此變了模樣。你沒有逃,而是凝視祖父被我們一一吞下肚,注視祖父存在的最後一瞬間,直到祖父消失在我們的嘴裡。
我們帶走了他的所有,獨留那對乳白的眼珠以及空蕩的骨架。
你祖父死後一個月,你父親便答應讓你上鐘樓。
每名梵克里一生定會上一次鐘樓。這是每名梵克里的起點,你父親亦然,你祖父亦是。他們皆在我們的見證下,成為一名梵克里。
你上鐘樓的那天和你誕生的日子同樣,風暴壓上大地,雨水幾乎搧破你的臉頰,當時是正午,天卻暗如午夜。你站上鐘樓,往下凝視父母的臉龐。你母親掩著臉,你父親眼中的海再度搖盪憂傷,唯你滿心期待。
你按照你父親的指示,敲響兩下鐘。第一下代表你的死亡,第二下則是你的重生。你已經準備好了。你準備好面對死亡,準備好承接梵克里的重量。我們耐心地等候,注視你踏上鐘樓邊緣,你和你父親當年一樣毫無畏懼之色。
『我準備好面對死亡。』你高聲宣布,一腳踏出鐘樓。
我們已在你的腳下等候,我們整齊劃一地排列成向下的螺旋,以身子迎接你重回地面。我們獻上自己的身體,作為你步入死亡的階梯,待你一步步走出你的生命,將餘下的日子全獻給死亡。你輕盈地踩過我們搭建的階梯,回到平地。那一刻,你把餘生獻給梵克里,真正背負了自己的名姓。
每名梵克里一生都得上過一次鐘樓。你們將敲響自己的喪鐘,以鐘響喚醒自己的復生,接著步下以鴉身搭建而成的空中階梯。這是你們的洗禮,宣告你們放棄屬於自己的生命,將自己的日子獻給梵克里,終生為死者服務。
你們死過,你們重生。你們步出了生,卻也尚未死透,而是和我們一樣,成了生與死之間的橋樑。梵克里不屬於生者的世界,梵克里只服務死亡。
『你的使命始於死亡。』在你重回地面後,你父親這麼對你說。
『我的使命始於死亡。』你凝視你父親,如此重複道。
那一刻,濃厚的烏雲壟罩,一如梵克里的名壓上你的肩膀。
而今,你以梵克里的身分踏上鐘樓,伸手敲響了鐘。只不過這鐘不為世人所響,你的用意是為自己服喪。
你站上鐘樓邊緣,這場景似曾相識,你六歲時也這麼做過,你不感懼怕。然而,你垂下眼睛卻不見自己的父母在下方,沒有人等待你,沒有人見證你的死亡。
這股慾念埋藏在你心底已久。自你兩年前完成復仇的那一刻起,每每看見鐘樓,你都得壓抑這頭兇猛的野獸,不管牠如何朝你咆嘯,如何蹂躪你的夢境,你總能將牠壓回更黑暗的角落。
你是一名梵克里,你的使命尚未結束。你如此說服自己,撇頭不看任何一座鐘樓。
但那些該發生的注定發生。親愛的孩子,我們窮盡一生注視這個世界,唯有人類總企圖逃脫命運的掌控。人類發明了許多說法解釋命運,用各種物品催眠自己能夠以此抵抗命運。興許抵抗的命運亦屬你們。
我們預知,我們無權干涉。這是世界的道理。自你成為梵克里的那天,我們便看見了今天的發生。我們無力改變,我們僅能見證。
雨水流滿你的臉龐,如今你已不像你父親,儘管你還留有你母親的眼和髮,但那只是你自己。你只有你。你孤身一人站在鐘樓頂端,身上背著梵克里家龐然的使命以及悲傷。我們始終注視你。我們將見證你的衰亡。
「我準備好面對死亡。」
雷電劈落的時刻,你正好落下。在我們眼裡,你是一滴雨,一顆小碎石,一小片在風中漂泊的碎葉。
那一刻,我們展開翅膀,自樹梢俯衝,逆著暴風兇惡地前行,與雷電擦撞。我們看見雷電燒毀族人的性命,焦屍無情地墜落。這想必是反抗命運的懲罰。
閃電帶走了部分的我們,連帶擦過你背上的一小片皮膚。我們將你輕放在地,看著你的背脊被電光燒去,傷口裸露像是半邊帶血的羽翼。我們低頭小心地啄去你燒焦的皮膚。身後,犧牲的我們落在地上,骨頭羽翼折得亂七八糟。但你的呼吸還在。
親愛的孩子,不要為逝者哀傷,憐憫那些獨留於世,尚存一口餘氣的生者吧。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