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more l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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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買的地毯髒掉了。

  湖水綠色的長方形厚絨地毯,與房間的深橡木地板相當搭配,他在傢俱店一眼就愛上了,儘管超出預算一些,可他最後還是咬牙買下。

  他還記得前幾天剛舖上去地板時的感受,整個公寓都變得不一樣了。但現在上頭踩著凌亂的腳印,足跡圖樣的灰雪在暖氣運行的室內馬上就化開,變成烏黑的印子,在乾淨的地毯上格外明顯。

  應該洗得掉吧?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卻又像是看著第三者說話。

  『老弟!嘿!老弟!』他也聽到艾略特的聲音,可是他不明白為什麼。

  「嗯。」

  『嗯什麼嗯?你剛剛在說什麼?我這裡有點吵,地毯怎麼了?你不是剛新買地毯嗎?噢,我可不要幫你搬舊地毯!誰知道那上頭沾了什麼鬼東西。』

  「格拉漢先生。」

  他的角度剛好看見地毯上一雙洗舊的Nike跑鞋,循著同樣洗舊的黑色西裝褲往上,他看見一位穿著棕色大衣的西裔中年女子。

  法蘭克·格拉漢重重地吐出一口氣,「老哥,我要忙了,先掛,掰。」他想要站起身,才發現自己全身無力,差點往前撲倒,還好最後一刻撐在身旁的沙發上頭。

  「嘿,還好嗎?」

  法蘭克雙眼瞪在房間某個角落,「我想吐。」

  中年女子左右看了看,終於在電視櫃前頭看到被踢翻的垃圾筒,她連忙拿到法蘭克面前:「來。」然後到洗手台邊接了一杯涼水。

  喝下一大口水之後,法蘭克覺得自己好多了,至少他不再像是喝下十八杯潘趣酒一般的昏頭轉腦。

  「謝謝妳,呃,警探……?」

  「我是勞倫斯警佐,你還好嗎?格拉漢先生?」勞倫斯皺著眉,看起來十分嚴肅。

  「叫我法蘭克就好。」法蘭克認出她是第一個衝進他的公寓的警方,也是順利壓制住那個人的警察。

  許多破碎的畫面接踵而來,他被迫觀賞,無法將畫面驅散或者關上,最後定格放大在發狂的藍眼和高舉的銀刃。

  「法蘭克……法蘭克!」勞倫斯沉著聲音叫喚他,直到法蘭克回過神來,他才看見她的眼下都是疲憊的痕跡,警佐繼續問道:「你的家人呢?」

  法蘭克沉默一會,將下意識想說的母親的資訊吞下喉嚨,他乾巴巴的開口:「我有一個哥哥,他一樣住在西雅圖。」

  「你方便去找他嗎?」

  「不太……方便。」他撒謊,但法蘭克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不想說實話。

  「那朋友呢?有哪個朋友可以借住一陣子嗎?」

  「為什麼?你們不是抓住那個人了嗎?」

  勞倫斯側過身,讓倒在沙發上的法蘭克可以看到他的公寓大門:「你的大門要換過,這種天氣很難找到工人,至少也得一周左右吧,加上工時又更長了,這段時間我建議你去別的地方住上幾天,以免又有——這樣說好了,西雅圖的治安並沒有很好。」

  法蘭克看著門上被警方用破門槌搞出的大洞,木然地喔了一聲,他繼續說:「我知道了,謝謝您,勞倫斯警佐。」

  「那麼這幾日警局會打電話給您去做詳細的筆錄,有什麼問題就打電話跟我說一聲。」勞倫斯遞出一張白色的名片,上頭印著西雅圖警局的深藍色徽章。

  等到公寓裡再度剩下法蘭克一個人,他機械地動起身來,拿出自己藏在公寓的現金和一些貴重物品,連同幾套衣物塞到一個巨大的黑色背包裡頭,並提起隨身的背包。離開公寓之前他發現不知道何時被他轉成靜音模式的手機,顯示著好幾通來自「老哥」的未接來電,法蘭克沒有回撥,他按黑手機的螢幕,走下公寓的階梯。

 

 

  艾略特·格拉漢站在人行道邊緣,小雪撲簌簌地下著,他冷得直抖,一手握著手機等待來電,另一手則插在自己的腋下試圖取暖。

  當鈴聲響起時他馬上就接起了:「還沒找到嗎?就在轉角這邊,沒有招牌燈的黑色裝潢餐廳——」他說到一半突然覺得奇怪,才想著不會吧,一看手機果然發現對方不是等待著的披薩外送員,而是自己的老弟。

  「法蘭克?怎麼了?」

  電話另一頭並沒有回覆,他聽見吵雜的環境音,似乎有許多人在交談,可是艾略特聽不清楚對話的內容。

  「老弟?靠,該不會是不小心按到通話鍵?」艾略特喃喃自語,但還是想要努力聽清楚另一頭的狀況。

  就在此時,披薩外送員終於來了,他用肩膀和右臉頰夾著手機,另一手付錢並提著三個披薩盒走進去後頭的餐廳裡頭。

  「嘿,渾球們,披薩來了!」艾略特將披薩放到一個沒有放太多雜物的桌子上,然後轉頭繼續聽著電話裡頭的聲響:「法蘭克——再不回我我就要掛電話了。」

  『艾略特。』

  「喔,你在啊,怎麼剛都不說話?我還以為你打錯電話,怎麼了?Youtuber不是很忙嗎?怎麼有空打給你老哥啊。」艾略特伸手拿起一片臘腸披薩,在說話間咬了一大口。

  『我新買的地毯髒掉了。』

  「蛤?你說話可以大聲一點嗎?你那裡好吵。」

  『應該洗得掉吧?』

  「什麼?你聽得到我說話嗎?」艾略特將手機拉遠,確認訊號滿格之後,他決定放下披薩,再次走到街道上,「老弟!嘿!老弟!」

  『嗯。』

  才剛進室內一會又回到外頭的艾略特冷得全身直抖,連聲音都添上一點顫音:「嗯什麼嗯?你剛剛在說什麼?我這裡有點吵,地毯怎麼了?你不是剛新買地毯嗎?噢,我可不要幫你搬舊地毯!誰知道那上頭沾了什麼鬼東西。」

  回應艾略特一串嘮叨的是法蘭克的沉默以及某種耳熟但不常聽見的聲響——對話機的音效,以及警方調派中心的對話。

  警察?在法蘭克家嗎?艾略特的心底浮現某個令他渾身顫慄的猜測。

  「法——」

  『老哥,我要忙了,先掛,掰。』

  不給艾略特反應的時間,另一頭的法蘭克直接切斷他們的通話,「該死!」

  他咒罵一聲,隨即按下重播通話鍵,但冰冷的機械提示音告訴他被轉到語音信箱。

  艾略特沒有猶豫,他轉身跑回友人的店裡,忽略高舉披薩和啤酒要他坐下一起吃的友人們,拋下一句他先離開之後便抓起鑰匙和外套,急忙地跑出門。

  沒有暖氣運行的車裡比外頭氣溫還要冷個兩度,但艾略特並不在意,他持續地用單手給法蘭克打電話,可是對方始終拒接他的來電。

  艾略特加重右腳踩在油門踏板上的力道。

 

 

  手機終於再也沒有顯示任何來電。

  對於老哥終於停止打電話給自己的法蘭克,不免感到一絲慶幸,和很微小的失落,但現在的他實在很害怕自己的手機又亮起,更怕看見某個理應在警局的跟蹤狂的來電。

  法蘭克將右側額頭貼上餐館的玻璃窗,上頭有著明顯的污漬,可是他沒有力氣在乎。桌上擺著冷掉的鬆餅和半杯咖啡,服務生經過他的時候,詢問他是否要續杯,他搖搖頭。

  他看見窗外的小雪變成了漫天大雪,法蘭克縮起自己的身子,塞進棕色的皮質座椅裡頭,他不想睡著,然而疲累的身軀正在向他抗議,或許他應該去找個友人,在他們的沙發上睡一晚,只是有個問題——他不想動彈。

  一台老福特駛過全天營業的餐館外頭,法蘭克幾乎要閉上的雙眼倏地睜開,但他馬上看清楚車牌並非艾略特的號碼。

  或許——或許——艾略特又打電話或者傳訊息過來的時候,他可以假裝剛剛自己去洗澡了,然後拜託老哥讓自己住幾天。法蘭克這樣想著,所以他終究沒有將手機關機。

  等到他感覺到手機的震動時,才發現自己不小心睡著了,上頭顯示的是不明來電,雖然是西雅圖的號碼,可是這不代表什麼。

  法蘭克甩開手機,任由手機在咖啡色的桌面上震動。

  一次、兩次……四次、五次,同樣的電話持續地讓他的手機又明又暗,一開始他有點憤怒,覺得這人怎麼在大半夜的時間一直打過來?後來是挫敗,因為他想起或許是警方讓那個人回家了,或者是被保釋了。

  最後他滑過綠色的通話鍵,呆滯地看著電話在桌上發出微小的聲音。

  「……格拉漢先生?格拉漢先生?這裡是港景醫療中心!請問是法蘭西斯·格拉漢先生嗎!」

  蜷曲在沙發裡頭的法蘭克猛地直起身抓起手機,「是,我是!怎——」

  「是您的兄弟!艾略特·格拉漢先生出車禍了,他現在正在港景醫療中心的急診室急救!」

 

 

  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哪裡都在痛。

  安全帶深深地往內擠壓他的肋骨,艾略特忍不住咳了兩下,引起左胸一陣難以言喻的劇痛。絕對是肋骨斷了,他想。

  他花上一點時間了解自己的處境,車子呈現徹底往左翻倒的狀況,他的左臉頰正貼著滿是玻璃碎片的車窗,雙腳則被安全氣囊用力地擠在儀表板下方,他試著感受自己的四肢,幸好還有知覺,也能夠活動。

  艾略特努力地在扭曲的姿勢中摸索安全帶的扣環,他得要深呼吸兩次,才能夠讓劇痛的肩膀移動到後頭。

  疼痛產生的生理性淚水混合他的汗水,流進他的嘴巴裡頭,怪異的味道刺激了遭受衝擊而麻痺的唇舌。

  他記起對向來車在雪地上打滑失控撞擊他車子的前一刻,艾略特努力在破碎的窗框上撐起身體,爬出自己的老福特。

  冰冷的柏油路讓他的意識一驚,他才發現自己倒在路上昏了不知道多久,遠方的救護車聲響聽起來就像是被浸在水底一樣,視線也一片模糊,可是他還醒著,周圍沒有其他人,他必須要救出另外一台車子裡頭的駕駛。

  艾略特試著叫喚不遠處垂頭倒在車子裡的男人,可是他的喉嚨刺痛得厲害,好不容易又站起來之後,他的身體狠狠地撞上右邊的障礙物,但他沒有在意,半走半拖著腳步地上前扯著昏倒的駕駛。

  他感覺到有人跑過來幫忙,可是他眼前一片黑暗,在完全失去意識之前,他聽見自己撞倒在柏油路上的悶聲。

 

 

  他滿腦子都是怎麼可能,是在開玩笑吧?這麼像是電影情節的事情怎麼會接二連三地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法蘭克又變成稍早前的自己,從一個無關緊要的視角看著自己衝下計程車,急忙地攔住第一位經過他的護理師,他看見自己的嘴裡吐出艾略特的名字,然後一轉頭,他便看到了艾略特。

  一樣熟悉到不行的面孔,然而艾略特整個右半臉都覆蓋著血跡和汙黑的痕跡,身上也是多處挫傷,他甚至看見護理師抬起艾略特的右手戳進針頭時,上頭紮滿的碎片和好幾道血痕。

  「艾略特……艾略特……」所有的感官知覺回到身上,醫師衝著他說了很多話,護理師用著堅定的力量將他推出急救間,但他的眼裡只有失去意識的艾略特。

  艾略特,會死嗎?

  隨著恐懼的念頭而來的是強烈的恐慌發作,即便是被拿著刀刃威脅的時候都沒有發作,但是此時此刻的法蘭克呼吸急促,渾身顫抖得彷彿下一刻他也要被送上擔架急救。

  「深呼吸!聽著!深呼吸!你的哥哥現在需要你!」護理師的話讓法蘭克從暈眩中回過神來。

  法蘭克用雙手環抱自己,儘管頭暈目眩但他努力不讓自己昏倒,他紅著眼看向護理師,對方疲憊但認真又鎮靜的黑眼讓他平靜了一些,法蘭克抖著唇,乾啞地開口:「艾略特……我的哥哥怎麼了?」

  「你的哥哥發生車禍,沒有大量出血,可是他的右眼受到鈍物衝擊,裡頭有不少玻璃碎片,必須要盡快開刀,你是他的緊急聯絡人,我們需要你簽下手術同意書。」

  「我簽、我簽。」法蘭克差點握不住筆,可是他還是很快地寫下潦草的簽名。

  拿到同意書之後,護理師轉頭衝進急救間裡頭,法蘭克透過門上小小的透明窗口,看見毫無知覺的艾略特被醫生仰起脖頸,插入呼吸管。

  他感覺到自己被其他的護理師帶到等候區,燈光明亮的急診間人來人往,可是他的心底一片黑暗。

 

 

  再過一天就可以出院了,艾略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到自己的公寓裡頭,住在醫院裡大半個月,光是想到醫藥費就不寒而慄,儘管之後還有復健和眼睛的手術,可是一切都慢慢變好,他對此感到很慶幸。

  沒有被包裹在紗布之下的左眼,清澈的湖水綠眸望向了坐在病床左側的法蘭克:「你在上傳影片嗎?」

  「沒有,就是整理一下作品。」法蘭克頭也不抬地繼續用著腿上的筆電,「怎麼?要帶你去上廁所嗎?」

  「去你的,我又不是斷腿,我自己可以去上。」艾略特伸手拍向法蘭克的頭頂,但手指卻揮到後者的眼鏡,害得細框眼鏡差點就飛出去了。

  「哇喔!」法蘭克嚇了一跳,連忙扶住眼鏡。

  「抱、抱歉!」艾略特也愣住,「我沒有注意到距離。」

  「沒關係啦。」

  「我剛是想問你,那個跟蹤狂的事情怎麼樣了?」

  法蘭克聳聳肩,一臉沒事地回:「伊芙琳介紹我一個律師,她幫忙搞了禁制令的東西,而且之前去警局做筆錄的時候,勞倫斯警佐告訴我那個跟蹤狂身上還有幾件傷害罪和毒品罪的案子,大概會被關個一陣子吧。」他停了下,又補充:「雖然請律師之後,我這幾年的積蓄就沒了,要吃土一陣子了。」

  「我那裡還有老媽留下來的遺產——」

  艾略特還沒說完就被法蘭克打斷,他撇嘴,一臉嫌棄:「我也還沒有動到那筆遺產,所以我沒事,顧好你自己就好了拜託,你這個臭大叔。」

  「大你沒幾歲而已,少在那邊臭大叔的叫,你這個臭小鬼。」艾略特嗆回去,得來法蘭克一個翻白眼的鬼臉。

  等到主治醫師過來巡房時,他們還在鬥嘴。幾個簡單檢查之後,主治醫師和艾略特討論出院之後的治療方案,法蘭克便靜靜地坐在一旁聽著。

  「雖然目前說這個還早,但手術之後恢復一點視力是有可能的,說不定還能看到一些輪廓。」醫師翻著艾略特的報告,一邊說著:「儘管不能恢復到正常的眼睛視力,可是現在有很多輔助的辦法,就算是全盲也有很多輔具,更不用說我很有信心,手術之後,你的眼睛會恢復得更好,不用太擔心。」

  「我知道的,謝謝醫生!」艾略特點點頭,等到主治醫師離開之後,他轉頭看向沉默的法蘭克,每次聽完報告之後對方總是非常愧疚的樣子,倒不是因為法蘭克不會隱藏,而是他的內疚超出他能夠藏住的程度。

  「這不是你的錯。」艾略特忍住嘆氣的衝動,他看著法蘭克,認真地說道。

  「怎麼不是我的錯。」法蘭克看著病床的角落,咬著牙,他努力不要哽咽,但每次聽到艾略特的病況之後,他的情緒都非常激動。

  「從來都不是你的錯。」艾略特伸手打斷法蘭克想要回嘴的衝動:「我再說一次,不是你的錯,伊芙琳大概會說得比我還要好,你也聽很多了,我想你自己也知道,只是一直過不去,但我真的很幸運了,只是一個眼睛而已。」

  法蘭克終於看向艾略特,他從對方眼裡感受到一如往常的真誠和溫暖,他皺起眉,覺得自己快要忍不住眼淚了,他喃喃地重複:「一個眼睛。」

  「我還能夠活下來看到你就很好了。」艾略特輕聲回道,伸手握住法蘭克搭在病床上的右手。

  「謝謝你,老哥,我愛你。」

  「我也愛你,老弟。」

  病房的窗戶透出一道溫和的日光,灑在擁抱的格拉漢兄弟身上。

 

 

 

 

 

2021/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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