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stos(一)

Nostos(一)

Esmé


   那是他抵達西西里島的巴勒莫後,迎接的第一個黎明。

  在遊人尚未聚集之前,Ike摸黑前往著名的耶穌堂,他打算孤寂地感受一下耶穌堂披著旭日晨光的場面──孤寂是必要的。他想,如果接下來要書寫神話,那他就得試著超然。 

  越過狹窄的黑刺李小道,天色漆黑的地中海群島分毫不見白天時的燦爛耀眼,石板街道與深紅磚瓦陣列蜿蜒,彷彿囚著古老的魂靈,滿溢止不盡的潮氣與冷意。Ike感覺自己的心跳漸漸加快──小說家的天堂,無非有故事的地方。

  幾個轉角後,他決定抄近路,走入了一小塊看似廢棄的破敗花圃中,油橄欖和香桃木高矮交錯,再往內走了十來步,三尺高的冬青樹便完全隔絕了小城鎮的煙火氣。

  Ike冷不防地被斜前方竄出的烏鴉一驚,接著他注意到,那些烏鴉原本停駐的灌木叢中,傳來一陣動靜。

  灌木叢中傳來一串虛弱的咳嗽聲。

  厚重的血腥味隨著凌晨的風穿進他的胸腔,Ike微微一愣,快步向前──他看見一個男子蜷縮在地,臉上身上沾滿血汙,與此同時,對方正費力地過度換氣,像是哮喘發作。那人顯然也發現了他,在黑暗中半仰起頭,看向了他──與一臉的髒汙並不相符,那人有著極亮的一雙眼。Ike不知道是四周的黑襯出這樣的亮,還是那人天生就擁有一雙小狗般純粹明亮的眼。

  Ike越緊張就越有條理,他快速回想自己查過的資料──小說家的知識層面總是廣而駁雜──哮喘急救第一步是什麼來著?先……坐姿半臥?

  Ike跪坐在地,雙手托著那人高大的身板,以環抱之姿,有些吃力地把對方的上身拉拽起來,一身血汙的男人無力地靠在他的肩頭,勉強維持坐姿;Ike尷尬地發現自己無法動彈,只要他一挪開身,身上的人便感覺隨時都要滑落。

  Ike乾脆挪坐到那人的雙腿之間,自己的身高略矮於對方,剛好能讓對方彎腰依靠,保持標準的坐臥姿。

  「先生?你有帶藥嗎?」Ike微微歪著身子,用肩窩和脖頸撐著對方的頭,努力無視對方髮絲所帶來的搔癢,兩隻手探上對方的襯衫領口,笨拙地解開對方胸前的鈕扣;由於視線受阻,Ike的指腹擦過那人冰涼的肌膚,引得指尖輕顫:「……把衣物解開,有助於呼吸順暢,我在《哮喘急救法》裡學到過。」他尷尬地解釋起來:「你介意我幫你解開皮帶嗎?」

  對方極輕地搖了搖頭,Ike垂著眸子向下摸索,他的角度什麼都看不見,只能試探性地摩娑衣料,盡可能鎮定地替對方解開褲頭,他的手指不曉得蹭過哪裡,身上的人悶哼一聲,緊繃了一瞬。

  Ike腦子裡亂成一坨醬糊,額間淌下一滴冷汗──絲毫與曖昧無關,他只感到塞車般無盡的焦慮。

  完成應急程序,Ike左手撫上那人厚實的背脊,安撫性地順了順,右手伸進口袋:「我幫你叫救護車吧。」語畢,身上的人反應卻突然大了起來,顫抖但強硬地摟住他,將他拿著手機的臂膀給壓了下去,幾個字零碎地擠在他頸邊──Ike有那麼一瞬,因為某種柔軟的觸感與細微的氣流而感到恍惚。

  「不、不行……」

  精於文字的小說家注意到對方說的是「不行」而不是「不要」,再聯想到對方身上的大片血跡,一個黑幫火拚的西西里島傳奇夜話在他心中呼之欲出──與真相其實也相差無幾。

  天馬上就要亮了,小說家無可奈何地摟著陌生人,舉目所見,是灰藍色的天、深藍色的樹影以及淺藍色的新月;整個世界像被藍色的墨水浸透,四下顯露出一種寂然的冷意;海風沖淡夾竹桃的香氣,襲上Ike蒼白的臉,甜而不膩,Ike感受到泥土、青草、露珠隨著他的呼吸蔓延百骸,像是擁抱一整個早晨的清新。他整個人如同受到祝福一般,漸漸沉靜了下來。

 

  他不是愛管閒事的個性,但他總是會被故事吸引──有個朋友曾這麼形容過他:Ike Eveland有一種逼視瘋狂的冷峻。他想他必須承認,自己總是受危險與毀滅吸引;並不是像青少年階段那樣,帶著某種獵奇的心態去異化瘋狂,而是一種天性,他只是單純地、無法抗拒地凝視深淵。

  無法抗拒凝視深淵──但他同時也拿捏得住精準的分寸,對觀者保有一段心靈上的距離,也許是小說家的身分使然,他總將自己擺正為清白的觀者,半點汙穢也攀不上他的腳跟;那種自保的距離,總是讓剛認識他的人只知其溫柔,而不知其淡漠。

  那人看向自己的一瞬間,他感覺自己的心臟被輕輕扯了一下。

  微微下垂而招人喜愛的純良眼眸,散發天生的可親,如果忽略掉其他的一切:眼角暈開血汙的淚痕、眼眶殘存的紅意,打溼成一綹一綹的、細密的淡金色下睫毛。

  重點是那樣的眼神,回想起來都感到震顫──無聲的眼神。沒有洶湧的悲傷或憤怒,沒有失落,沒有擔驚受怕──無話可說,只有平靜,與彷彿潛藏於平靜海面之下的、冰山般的瘋狂。

 

  後來,小說家總忍不住一再翻閱隨寫本,確定當天凌晨發生的一切,不是一場逼真的幻覺──畢竟他是那樣收尾的。

  當他們分開漫長的擁抱後,天色已亮,他目睹天空從淺藍過渡到淡金,也目睹對方在晨曦中,逐漸從一個仲夏夜的幻影,轉變為更加凝實的存在;Ike暗自揣測對方是一頭金髮,只是在晨露與泥土的浸染下,顯出灰褐的色澤。

  他告訴對方,自己去附近買瓶水和毛巾給他,聲音連自己都感到出奇地溫柔,對方胡亂地點了點頭,自從兩人分開擁抱後,那人的頭便一直低垂著,表情看得並不分明,Ike指尖一癢,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衝動,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對方的頭,並在發現自己把對方的一頭亂髮揉得更亂後,一臉心虛地離開。

 

  當他回去,在晨光中與他共享親密的人已然離去。

  他其實隱有預感,但仍感到悵然。

  小說家在晨光下的耶穌堂振筆疾書,無關神話與超然。

  他寫了許多,以此做結:

 

天亮了,只有腐草與月桂上乾涸的血跡證明他來過。

拉丁民族的土地上鮮豔撩亂,此刻我駐足於純白的穹頂之下,向繆斯祈喚──究竟哪一種,是他虹膜的色彩?


後記.

對於「你介意我幫你解開皮帶嗎?」(Do you mind if――),以英文邏輯來說同意時可以簡答No(不介意),所以嚕卡搖頭。

給朋友試閱的時候才發現,中文使用者可能會對這個情境有不同的解讀,像是以為Ike霸王硬上弓明明人家搖了頭表示拒絕,還是去動人家褲頭之類的。

為什麼介意送救護車是不想被查身分,而且也怕一身血會有人報警,黑手黨嘛。

篇名Nostos(νόστος),是古希臘文學的一大主題,我的教授稱其為歸航文學,另外也看過「返家」、「歸家」文學之類的稱呼。此類作品常包含「史詩式的英雄歷經千辛萬苦返鄉」的內容骨幹,代表作是《奧德賽》(Odyssey)。

《奧德賽》的元素在本作中會反覆出現。

祈喚繆斯便是化用了《奧德賽》的開篇。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