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now me...〉
Avenir與K的初次相遇,是在公司附近的連鎖咖啡店裡。胸前掛著金屬製名牌的K,留著一頭看上去保養得宜、極為柔順的黑色長髮,她的穿著打扮、服務顧客的態度與神情,舉手投足皆顯露著未經社會摧殘的稚嫩,有著大學生來暑期短期打工的氛圍。這樣的K,在收下零錢,準備將熱拿鐵遞給我之時,將手臂縮了回去。
我困惑地將心思從公司line群中抽離,抬起頭,撞上她莫名滾燙卻直率的目光。
不好意思,我可以認識你嗎?耳尖透紅,她窘迫地說。
可以啊,你長得又不醜,我有什麼非得拒絕的理由嗎?失禮冒犯方至嘴邊,又被我強硬攔下。過往的經歷告訴我,過度的無動於衷與坦率會招致人際關係的崩壞,於是,我表現出適度的驚訝,並以洽當的反應同意她的請求。學校同儕、公司同事,與除我以外的個體來往,多半都得倚靠矇騙、附和對方等手段才能維持,因此,若不會侵害到我的權益,我鮮少拒絕他人的請求。
不過,當時的K,僅是一個無足輕重的陌生人罷了,即便我婉拒她也完全無傷大雅。像這般回想起我與K相識的緣由,使我萬分後悔,既然如此,早該在那刻,我就應該要面帶歉意地和她說,抱歉,我已經習慣自己一個人了,或者說,謝謝你,但我們真的不適合彼此,你不會想和真正的我交往的。
某種程度上,我和K可說是隸屬於不同世界的人,從工作領域到興趣都大相逕庭。就像現在,K傳完她想見我的訊息後,又發送了闡述著金牛座與巨蟹座配對指數有多高的文章給我。她分明知道那是內容農場網站,卻仍讀得津津有味。我曾嘗試去理解K的心態,與其說K迷信,不如說她在瀏覽星座分析文時,會無意識地尋求她想要的描述,只要有些許吻合的線索,便記住那一部分,不知不覺陷入自證的預言中。
很遺憾地,東拼西湊地堆疊出各式猜想後,我依然無法弄清K究竟想要證明什麼。為避免已讀不回的尷尬與可做文章的留白,我僅以預覽模式迅速地瞥了一眼,便再度將思緒投入該如何向K提出分手的設想中。
若只是不想失去K,以朋友的身分相伴似乎更能有效地達成我的目標。說實話,交往至今,我依舊難以釐清朋友與戀人的界線。會與對方發生性關係,就是戀人嗎?會分享彼此的生活,就叫朋友嗎?向我訴苦的話,我該提供解決辦法,還是只需要穩當地扮演好情緒垃圾桶的角色即可?有如一再被重置的機器,每隔一段時間就必須再次接受社會的導正,學習該在何種時機與場合,以再正確不過的姿態,表現出身為戀人與朋友應當存有的情緒與行為。
棘手的是,我和K之間從未發生過齟齬,無從挖掘能夠導向分手的爭執。我喜歡K,非常喜歡,正因我愛慕著她,才會更加害怕曝光真實的自我。自認識以來,我便一再試探她所能忍受的範圍,依此構築藍圖,規避風險。為了將K留在我身旁,即使要抹滅掉我的立場與思想,我也會說出她想聽的話。
故而在K來到我家,以極具調情意味的手法掀開我的裙子,撫上我的大腿後,我也只能勾起一個微乎其微的笑容,以同樣渴求的眼神回望她。
K很體貼,這份細心並不獨獨侷限於話語之中,反倒隱含在她的每個舉動上。通常,在我高潮後,K會把濡濕的手指抽出我的私密處,並像對待昂貴而珍稀的寶物似地,一遍又一遍地親吻我難看的身體,腳踝,小腿,大腿,小腹,肚臍,乳房,脖頸,嘴唇,鼻子,眼睛,額頭,然後,她會溫柔地讓我翻過身,再來一次。
然而,當她依循上述流程行動,展露她對我的好感時,她那熾熱的凝視與碰觸往往會引起我輕微的不適與痙攣,觸發我不識時務的體認:K所注視著的、使她心動不已的,都是我費盡心思去塑造出來的「我」。若非我扮演了K的理想型,讓她得以從我身上予取予求,像她這般純粹、幾無遭遇過挫折的人,絕無對我這種瑕疵品萌發戀情的可能。
清洗完身體,包裹上浴巾,我邊擦著濕潤的髮尾,邊踏出浴室。窗外天色已晚,我正欲打開寢室的燈光時,手機螢幕上跳出K的訊息。K因有事急忙離開而向我致歉,並像往常那樣,在我們的聊天室中親暱地喊我的綽號,那是僅屬於她的呼喚,她說,好想你,假日再好好溫存吧。
膨脹至極限的氣球倏忽從內爆開,我粗魯地拾起手機:我有乳糖不耐症。我對貓過敏。我不喜歡太濃的香水味。不喜歡愛情電影。不喜歡煲電話粥。不喜歡曬太陽。不喜歡出門。不喜歡推理小說。不喜歡太甜的飲食。不喜歡你那群朋友。不喜歡K-pop。不喜歡看卡通,還是那是動畫?隨便。我不相信星座,太愚蠢了。我根本沒有優點,就算有,也是我為了讓你喜歡上我而演出來的。我知道你想聽什麼話、喜歡怎樣的人,你實在太好懂了,而我又恰好是擅長迎合別人的人。這全是我的錯,我不該假扮你需要的人。打從一開始我們就不應該相遇。
然後,我近乎窒息地盯著這一大長串位於右側的訊息,知曉我和K的關係就此結束了,也許連朋友都當不成。我一時衝動、不顧後果地戳破了自己,導致亟欲隱瞞的自我洩漏了出來。有那麼一瞬,凝滯的畫面上跳出「正在輸入中......」,短暫地打破字句間的靜默,但這並不礙事,我會權當作沒看見,將其歸類至虛無縹緲的幻覺。
在我的想像中,K先是會錯愕地抿唇,意識到似乎有什麼維繫著我與她的事物正在潰瘍腐爛,她的呼吸會隨著閱讀的進展逐漸加速,接著,當她解讀出我所傳達的事實後,她會蹙起她染成淺棕色的眉毛,我遲來的誠實會引發她劇烈的顫慄,足以在她的心中烙下深刻的創傷,往後當她回顧起這一切時,她都會無比悔恨兩年前的那天向我搭話。
令人驚訝,在揭露自身謊言的過程中,我並未感到任何一絲不堪,反倒從中嚐到了些許快感,好似初次吵架我便佔了上風,好似我在她臉上狠狠甩了一巴掌,迫使她啞口無言。我應該要在察覺這股痛快從何而來後,反思我的行為與想法,孕育愧疚或羞愧。向她道歉認錯也好,無恥地痛哭流涕也好,可最終,我所做出的彌補,只是將手機隨意扔至一旁,抽離現實地向後傾倒。
混合了小蒼蘭與紫羅蘭的香味頓時竄入鼻尖,是K殘留下來的味道。手機於床上翻滾幾圈,隨即撞上牆壁,露出特製情侶手機殼的那面。藉著浴室黯淡的光源,我瞧見上頭簡化了我和K外表的可愛塗鴉。周遭的種種跡象,包含正隱隱作痛的下體,皆提醒著我一小時前K裸著身子躺在我身旁的模樣。傾刻間,透過自毀所產生的不安與痛楚瞬間洶湧迸發,以醞釀已久的失望與厭惡作為底蘊,各種負面情緒一齊流竄在四肢百骸間,於我的五臟六腑內橫衝直撞,把我整個人撞得支離破碎。
我看著塗鴉版本的K,盯著她那兩枚漆黑豆豆眼,吸氣又吐氣,好似如此便能將碎裂的自己盡數抹除。手機靜靜地傾斜倚在牆上,毫無動靜。我像是認罪悔改的囚犯,沉默地等著必將降臨的刑罰,體感時間被延展再延展,等待之久,久到我認定她再也不會繼續和我來往,久到我終於下定決心,打算餘生都要抱住孤老終身的念頭顧影自憐。結果這時,手機螢幕伴隨著通知聲在昏暗中亮起,宛如超行星爆炸,刺眼的光輝自螢幕與牆壁的間隙中流洩出來。
K回覆道:我知道了。還有嗎?再多說點,全部告訴我。沒事的,我們重新來過吧,這次讓我好好認識你,好嗎?
〈know 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