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gmy】草莓成熟時
湯*高情商:我受了魂斷威尼斯的影響;低情商:我在泥塑讓讓我吧
*除了造謠什麼也沒有
作為一個姑且有涉足藝術領域的人,加賀美隼人對美的感受幾乎是審視性的:當然,鮮少有人會抗拒欣賞美的事物,就實用取向而言,浸染於純粹的美之中,對加賀美這樣熱衷於作詞寫曲的創作者也有所助益,然而,當那些或豔麗或淡雅的景象鑽過瞳孔,映入眼中,在視網膜上形成清晰的倒影,帶給加賀美的也並非能稱作觸動的什麼情緒,至多是一瞬間的讚嘆。
黛灰卻輕而易舉博得了加賀美的目光。
這場不經意的攫取行動並非發生在第一瞬間。真要說起來,在初次見到黛時,少年僅在加賀美眼中留下了模糊的殘影。過長的前髮、寬鬆的連帽上衣與遮住腳踝的褲腳,黛整個人彷彿是某種蜷縮在殼內的軟體動物,只透出一點蒼白的內裡,除此之外的部分都被嚴實地包裹住了。趁著與職員交談的間隙,加賀美瞥了眼他籠罩著陰影的背部,甚至不無荒唐地想:這孩子真的活著嗎?是否可能只是披著外衣的雕塑?等到與職員的寒暄結束,出於好奇,他俯下身去,向黛報出了自己的名字。
當時,加賀美的腦中正播放著樂團成員不久前傳給他的、將由他下筆填詞的一段旋律——而在黛灰抬起頭的瞬間,一切聲音便戲劇性地戛然而止。
事情是這樣發生的:少年有些不甘願地拉開帽簷,抬起頭。髮頂一帶的短髮略微翹起,臉頰兩側的髮絲則因仰頭的動作而落到耳後,露出先前被掩蓋住的眉眼來,過長的髮尾被隨意塞進帽中。圓潤的眼型稚氣未脫,下頷的線條同樣也還維持著柔和的弧度,兩眼正因加賀美的呼喚而微微睜大,眼珠不再躲藏在眼睫形成的陰影中,改而轉向加賀美的臉、脖頸與肩膀,似是本能地在打量對方,海一樣的虹膜之下卻沈澱著什麼深不見底的東西;眉毛與嘴唇的顏色皆偏淺,使得流露出的情緒一併變得更加淡漠。他在加賀美欺身靠近的那刻反射性將手柄擋在胸前,頗有點自我防衛的意味,方才被袖口蓋住的指節和腕骨卻頓時少了遮掩,曝露出自身白皙纖細的模樣。
加賀美一時間竟覺得有些羞慚了。既是為看見了也許不該被見著的光景而退縮,也由於不知道該如何將眼前的少年擺放到適當的定位上——或者,「少年」這樣的稱謂對黛來說也太過生硬,不符合他本人身上那種朦朧的、不屬於任何一種性別的迷茫的光暈。
他說他叫黛灰,為了讓加賀美明白自己名字的寫法,還在說話的同時比了比遊戲的顯示畫面。他的聲音很輕,恰好維持在能讓加賀美聽清的音量,由於語氣平淡,音調聽起來低了些,但應該還沒有變過聲——加賀美掃視過他的咽喉處,也尚未看見明顯的突起。
於是他想,這孩子真美啊。
這樣的念頭缺乏明確的契機,僅是自然而然地浮現在腦海中。硬要說有什麼特殊之處的話,大概是在聽見對方姓名的瞬間,他的心臟強烈地跳動了一下。
曖昧的年紀、曖昧的氣質,而擁有這些特質的主人名為灰——由黑與白構成,同時又不屬於兩者中任何一種的色彩。正如同灰本人一樣,擺盪於各個群體之間,卻又無法被全然劃分入界線之內,彷彿不為世界所接納的存在。
多麼美麗的存在。
*
鬼使神差地,加賀美詢問父親能不能讓他在設施中住下。
學校的寒假尚未結束,雖說年初理應是排滿應酬行程的時間點,但加賀美畢竟也到了擁有一定自主性的年紀,家中的人也不願再強迫他照著家族的規劃走。於是加賀美社長代為向設施所長確認是否還有空房,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後,便應允了加賀美難得任性的請求,還說會請人送必須用品和幾套衣物過來。加賀美頻頻道謝(要是他在樂團的朋友們看到加賀美這幅模樣,只怕會毫不留情地出聲取笑),所長擺了擺手,客氣地說沒什麼,接著問:「我能知道ハヤトくん想留下的原因嗎?」
「我想多了解這裡⋯⋯以及這裡的孩子?」
加賀美併攏兩手,不甚確定地回應。所長點點頭說這樣啊,又瞇起眼來,眼角浮現柔和的笑紋。「啊、您今天和灰くん玩遊戲了吧。那孩子願意和陌生人交談是件很難得的事情⋯⋯如果跟灰くん都能變成朋友的話,我相信其他孩子們也會很喜歡ハヤトくん的。」
「那是我的榮幸。」
加賀美跟著露出微笑,腦內卻不禁思索:若是黛鮮少與外人交談,莫非自己在他心中是特別的存在?他不由得高興起來,又隨即為自己源於臆測的喜悅而感到可笑。他收拾好思緒,隨著所長前往客房,在路上與黛擦肩而過。黛略顯驚訝地抬頭看他:ハヤトさん,你要住下來?加賀美說是的!這幾天還請多指教。黛嗯了聲,沒再多說些什麼,就走回自己的房裡去了。
加賀美隼人很快地發現,他能見到黛的時間並不長——他們的房間有段距離,而黛上的又是通信制的學校,大部分時間都關在房裡;即使是用餐,也多半是獨自一人解決,因而加賀美只能不時在設施中四處遊蕩,試圖製造與黛相遇的機會,宛若以嚴密的網在水中打撈,徒勞無功地想捕捉一點水面上的浮光掠影。
顯然除了黛以外的所有人都對加賀美相當熱情。一方面是由於他們年紀尚小,對加賀美這類的青年充滿好奇,另一方面也因為加賀美來者不拒,沒事就會陪孩子玩玩遊戲或玩具,或應他們的要求,將體重較輕的孩子高高舉起,總讓交誼廳中充滿陣陣笑聲。有次黛正好經過,瞧見揹著小孩玩的加賀美,難得以帶著欣羨的口吻感嘆了句:ハヤトさん真的很高呢。加賀美小心翼翼地彎下腰,將那名孩子放下,一邊回:「灰くん才是,一開始只看見你坐著的樣子,沒有想到你長得那麼高⋯⋯」
「因為臉的關係?」
「嗯?啊,有部分是,但也有年紀的因素在⋯⋯」
「只管講實話就好,我習慣了。」
黛聳聳肩,指了指自己稚氣的臉,以及與長相難以被直覺聯想到一塊的修長身軀。他停頓了下,又說:我還在抽高,也許哪天能追過ハヤトさん吧。加賀美因為對方不明顯的勝負欲而笑出了聲,說我不會輸的,何況我也還在長高喔,雖然每年只有一點點⋯⋯!
可加賀美也正是在此時意識到,黛身上那種朦朧的、被他擅自視為「美」的光暈,也許是有時效性的。再過個幾年⋯⋯不,只消幾個月,黛的聲音會變得低沉,喉結清晰可見,他會繼續成長,即使未必高大,也至少會成為一個高挑的男人。
然而,面對這樣必然消失的美,加賀美並未感到退卻,相反地,還湧起一絲近似於憐愛的情緒——在有限的時間裡,他想好好地注視黛,想親眼目睹黛如何替自己的青春送葬。
*
加賀美看著黛的時間變得越發長了。
他漸漸掌握了黛的作息,大致明白對方會在什麼時刻出入公共區域。於是在那段時間,加賀美便會抓著草稿紙,於距離黛幾公尺的地方坐下,戴上耳機,繼續為未完成的歌曲填詞。擅自鎖定某個只有他認識的對象作為歌曲的靈感,究竟會被其餘的成員詬病還是嘲弄呢,加賀美沒去細想,老實說也覺得無所謂,至少他確信,在離開設施之前,他能夠寫出令自己滿意的作品。
時間一久,設施職員也將那個位置視為加賀美專屬的座位,彼此間心照不宣。某天,加賀美發現一盆洗好的草莓被放在了桌邊,嬌豔欲滴得有些突兀。他站在桌旁,苦笑著捏起其中一顆,努力說服自己不要將他人的善意解讀為討好——儘管直覺以及與身分相隨而來的經驗都告訴他,後者才是正確答案。
「灰くん?」
他朝角落的黛喚道。這是兩人相識之後,他第一次主動向黛灰搭話。加賀美捧著盆子,走向對方,問他要不要吃點草莓。黛握著手柄回過身來,眼神平靜:ハヤトさん,我不需要你的施捨。
⋯⋯我沒有那個意思。加賀美連忙否認,聲音卻透出心虛。他辯解:這麼多的量,我一個人也吃不完呀。黛顯然沒有被說服,但也不打算揭他的底,便敷衍了幾聲,從善如流地抓起一顆草莓,從尖端咬了一口。
「怎麼樣?」
「嗯⋯⋯很甜。」黛將口中的果肉吞下,在短暫的沈寂後,又毫無前兆地觸及了另一個話題:「所以說,你這幾天看著我的時候,都在做些什麼?」
「誒。」
加賀美沒料到自己的舉動會被這麼直接地戳破,一時間無言以對。黛瞟了他一眼,說ハヤトさん該不會以為自己藏得很好吧,要說巧合也沒有那麼誇張的,搞得加賀美無地自容,只能把盆子舉高,擋住自己一部分發燙的臉。
「不好意思,其實、我有在玩樂團,通常負責主唱,偶爾寫點詞⋯⋯」他的餘光瞥見黛稍微睜大了眼。「最近填詞剛好遇到瓶頸,直到看到灰くん的時候,不知怎地覺得被激發了靈感,然後就、嘛⋯⋯真的很抱歉⋯⋯」
「以我為題材之一啊⋯⋯」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從盆中捏起一顆草莓,把蒂頭輕柔地摘掉。草莓早就熟透了,若是不放輕動作,容易因為受力而凹陷下去。「不怕寫出很無聊的歌嗎?」
「這點我倒是可以很自信地說不會。」
「那寫完後唱給我聽聽吧。」
「⋯⋯啊、好的,看來我沒有能夠拒絕的立場呢。」
「畢竟是ハヤトさん有錯在先。」
黛滿臉理直氣壯,令加賀美想起親戚家中養的貓,總是趾高氣昂地繞到他腳邊,等著加賀美撫下身去替他順毛。
既然事跡敗露,加賀美也懶得繼續遮遮掩掩,索性重新拿出草稿紙(塗塗改改的痕跡已經佔據了大半的版面),光明正大地在黛面前填起詞來。他起先還不敢盯著黛看,只是埋首寫了一兩句歌詞,後來乾脆抬起頭,仔仔細細地端詳對方。黛意外地沒表現出不自在的模樣,只是用一手支著下巴,朝加賀美笑了笑——他的笑容很淡,但確確實實地帶著笑意,上揚的唇因沾上草莓的汁水,而顯得比平時濕潤,味道大抵也足夠甜美。爛熟的莓果只需要輕輕一咬就會碎裂,在舌尖留下甜蜜的滋味⋯⋯而黛呢?黛嚐起來是什麼味道?
加賀美心裡一驚,命令自己趕快移動視線,卻恰巧撞上黛微微瞇起,帶著與稚氣不相稱的魅惑的眼睛。
黛彎著眼,輕笑著對他說:
「但是ハヤトさん、一直注視著我的話,你就別想離開這裡了哦。」
*
要說他是逃走的也不為過。
回過神來,加賀美已經回到房間,機械式地收拾起行李。他一面在心中質疑自己的愚蠢——他還有朋友、家人及學校的事要兼顧,怎麼可能單單為了黛一人就永遠留下?——同時,又為這麼想的自己感到驚慌——莫非他得在天秤上擺上這麼多事物,才能壓過黛在他心頭的重量?
加賀美不敢深思。
他走得匆忙,僅有草草向設施所長道別,感謝他這幾天以來的照顧,也為自己唐突的離去致歉。當所長問起緣由,加賀美回說是因為即將開學,他得預留一些時間處理課業上的問題。這話半真半假,稍稍減緩了加賀美內心的罪惡感。
他終究沒來得及把歌詞寫完,在離開設施後,創作的進度便陷入停滯,壓著死線交回給團員的的demo缺了整整一大段。朋友說他前面寫得很好啊,為什麼不將它完成呢,加賀美打著哈哈矇混過去,對於黛的存在與警告隻字未提。最終,空白的那部分由另一位團員接手,他仿造著加賀美的調調寫完了後半段的詞,成品雖不完美,至少算得上完整。團員們一致將它認定為情歌,嚷嚷著要加賀美把這當作追人時的秘密武器,畢竟這是他少數稱得上煽情的作品。
等他再次見到黛灰,已經是隔年年初的事。加賀美終於淡忘了黛那日的笑靨,能夠代替父親前往設施探訪。孩子們看見他踏過門檻,紛紛迎上前來,年紀小的那群早已將加賀美忘得差不多了,年紀稍長的那群則團團圍著加賀美,說很想念他。黛灰走在最後,揮了揮手,語氣平淡地和他打招呼。
好巧不巧,黛的變聲期精準地卡在兩人沒有見面的這段時間,如今聲音少了曾經的明亮,甚至變得比加賀美還低,倒是沈穩這點沒什麼改變。他的眼型變細了些,從寬鬆衣物間透出的骨節帶著明顯的稜角;身高也確實比先前來得高,只不過相較於加賀美,還是矮上一點。他理應能被明確地劃分為人的某種類別了,可加賀美看著這樣的黛,近乎絕望地察覺到:那本該消逝的美仍然存在。從今往後也將繼續存在。
因為美即是「灰」本身。
黛朝他走來。
黛對他微笑。
「ハヤトさん,你之前說的那首歌應該寫得差不多了吧。我能聽聽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