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加拉式平房
Petrichor吉姆自稱自己是一名熱衷於賞畫但並不精通的非專業人士,他向來樂於蒐集各式各樣的藝術作品,儘管他說不上來每一幅畫的顏料、作畫方式與技巧,但他的眼光顯然不遜於任何一位專業人士,只要是他買下並在自家畫廊展出的作品,往往都能在畫廊內賣出驚人的天價。
而當今世道總是這樣的,專業人士只會在事後發表評論,大肆讚揚吉姆的眼光完全不是普通的非專業人士。面對此情此景,吉姆也只是謙虛地笑著應下,他著實並不認為自己有多精通繪畫領域,只是能在看見藝術作品的時候感同身受:在面對畫著倫敦濃霧風景的油畫面前,會感受到一陣潮濕而陰冷的風;在描繪著森林的水彩圖畫面前,能嗅到芬多精的氣味,發自內心地感到心曠神怡;而面對人物肖像,會彷彿穿過畫直面對方——對吉姆而言,所謂畫得好的作品,就是能更直觀地感受到畫中的景色或是人物。
這算是吉姆的一點小小的天賦,但他從未告訴過任何人。他相當感謝老天賜給他這樣不可思議的能力,並為此感到驕傲。直到那一天,他收到了霍普的來信,霍普是他的老朋友,一個四處流浪的旅行家,霍普在流浪的過程中如果看見藝術作品便會寄信給吉姆,在信中描述藝術作品的位置與種類、模樣,吉姆要是感興趣便會千里迢迢直奔霍普描述的地方,有時他看得見霍普,還能坐下來好好談談,有時他看不見霍普,那是因為霍普已經啟程去下個地方。
霍普的來信中描述了一個吉姆難以想像的場景,一座位於郊外破落的住宅,能望見遠方連綿的山,要從朱利爾斯鎮西邊上到基倫山的半山腰,朝西南方開車約莫十五分鐘,穿過荒郊便能抵達。基倫山所屬的連恩山脈中有一群神出鬼沒的牧民,據傳那些牧民有著奇異且特殊的信仰,但霍普的信中只是寥寥帶過。他詳細地紀錄了那棟住宅的位置與特徵,那是一棟古舊的孟加拉式平房,低坡屋頂已經看不出來原先漆上的色彩,據霍普所說,那是一種介於普魯士藍與波斯藍之間的神秘色彩。
平房的門已經破損,因此可以大搖大擺地進去。與從房屋外往內看的模樣差不多,因為潮濕與年久失修顯得極其破舊,若是龍捲風會光顧內華達州的話,那這棟房子肯定連一分鐘都堅持不住。霍普說,這棟房子看起來就像紙糊的一樣,內裡雖然髒亂,但傢俱擺得還算整齊,沒有野狼與熊入侵的痕跡。
那幅畫就放在閣樓內,而通往閣樓的階梯就在客廳一角,木製的階梯看起來搖搖欲墜,但一股流浪者特有的好奇心與壯年的身軀戰勝了危險,霍普一步一步走上閣樓,在看見那幅畫的一瞬間摔下樓梯,連爬帶滾離開平房,頭也不回地開車駛回朱利爾斯鎮。
根據霍普的描述,那一幅畫中採用一種不透光的顏料,但霍普看得匆忙,無法即時辨認那是什麼顏料,描繪了無法用文字形容的光景。儘管只是匆匆一眼,但霍普描述道,那東西比地獄可怕多了。會讓人聯想到比死亡更加令人恐懼的事物,彷彿神明完全拋棄這個世界。不,或者連他所信仰的神也只不過是對方眼中的螻蟻……
光是透過紙張上顫抖的筆跡就能想像寫信時的霍普有多恐懼,霍普在信中強調,那確實是一幅吉姆會感興趣的畫,因此他寫下這封信,但他由衷地希望吉姆不要前往那棟平房。
「我親愛的朋友,如果你不前去觀看那幅畫,那麼你永遠也無法得知我有多麼的恐懼。但我希望你永遠不要得知那份恐懼。」
吉姆知道霍普是個誠實且勇敢的人,他從未說謊,即使貧困也從不竊盜,是一名虔誠的天主教徒,霍普相信他的神會保護他,因此從不畏懼惡靈,也正是因為如此,吉姆發自內心地對霍普描述的場景與畫面感到好奇,他收拾行李,立刻前往內華達州。
抵達朱利爾斯鎮的時候,正好是隔天中午,滾滾熱浪撲面而來,吉姆在一間酒館裡找到霍普,這是吉姆第一次看見霍普這麼狼狽的模樣,霍普看起來至少三天沒洗澡,蓬頭垢面,機械式地往自己嘴裡灌酒,吉姆連忙上去奪走霍普手裡的酒瓶。
「我就知道你會來。」霍普說。
「沒辦法,你都這麼說了,我肯定會來。」
霍普說從那之後他就沒睡過幾次好覺,幾乎整整一個禮拜,只要閉上眼睛就會聞到一股海洋的鹹腥氣味,彷彿被不知名的生物拽著沉入深海之中,他知道一切的根源都源於那一幅畫,「但該死的,我根本不敢再去一次。」
霍普抬起頭來,「吉姆,你真的要去嗎?」
吉姆的意思非常明確,他來朱利爾斯鎮的理由從來就不是霍普,而是那幅藝術品。什麼樣的畫作能夠讓人發自內心的感到害怕?他問霍普那幅畫裡究竟畫著什麼,但霍普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死命搖著頭,「你去了就會看見了。」
霍普開車載吉姆前往基倫山,但在經過荒郊野嶺的時候,霍普忽然一個急煞車,白著臉問吉姆有沒有聽到歌聲,吉姆皺著眉仔細聽了一下,好像從另一座山頭傳來笛子的吹奏聲,但那股旋律著實說不上好聽,而且太細微了,很容易就被呼嘯的風聲蓋過去。
「這個聲音我在夢裡聽過,我一定在夢裡聽過……」就在霍普快要崩潰的前一秒,一道清脆的、敲擊玻璃的聲音響起,叩叩、叩叩。這道聲音奇異地讓霍普冷靜下來,他搖下車窗,看見兩個男人站在車旁,「嗨——你們要去哪裡?」
「我們要到基倫山上。」霍普說。
「我們能一起去嗎?」
說話的少年聲音清軟,像潺潺的流水驅走他內心的恐懼,霍普忍不住多看了少年一眼,但隨即感覺到一陣寒冷,他移開目光,打開車門讓兩人上車。
吉姆在一旁看著,他認為霍普可能真的太害怕了,因此對那兩個男性牽手的事實無動於衷,甚至還讓他們上車——要知道霍普可是一名純正的天主教徒,吉姆可從來不敢告訴霍普自己的性取向。
少年有著粉紅色的頭髮和眼睛,而牽著他的男人似乎被一層霧氣圍繞,吉姆試圖形容他的長相,卻發現無法用語言拼湊,總之那是頭髮的地方應該是白色銜接成綠色,而睜著的一隻眼睛則是……則是什麼呢?吉姆忍不住移開視線,不敢看向對方。像是金色的,但似乎又不只是普通的眼睛,吉姆清了清嗓子,「我叫吉姆,開車的那位叫霍普,你們呢?」
「我叫飫,他叫覦。」
Yu……差在哪裡?吉姆分不出來,但他還來不及問,霍普的車便穿過濃霧,停在一棟破舊的平房前面。平房的屋頂是一種很深很深的藍色,確實接近普魯士藍與波斯藍的色彩,一站在那幢屋子面前,吉姆便嗅到了一種深海的鹹腥味。這棟屋頂就如一個巨大的藝術品,帶給吉姆一種陌生且強烈的感受,只有覦知道,那並非什麼藝術品,而是如祂一般的存在隨手捏出的物品。沒有意義,也無需意義。
但即使只是這樣隨意散落的力量碎片,都能帶給凡人迷失而恍惚的恐懼感。祂看向毫無所覺兀自走進屋子裡的飫,嘴角不自覺地有了淺淺的弧度。
吉姆還在為自己所眼見的「藝術」而感到震撼,連腳步都邁不出去,但身旁的陌生人卻閒適而自然地直接走進去了。他晃了晃頭腦,拉著霍普往裡走,「喔,我的天,這棟房子就像畫出來的一樣。」
正如霍普所說,屋子的門是壞的,裡面的擺設陳舊、佈滿灰塵與潮濕的濕意,但並沒有被破壞的痕跡。也不知道附近的野獸們為何不進到這棟屋子裡,吉姆環視著這棟並不大的孟加拉式平房,房屋內總有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腥鹹氣味,宛如深不可測的海洋,他伸手觸摸著牆壁,頃刻間便落下一層薄薄的雪白的牆紙,底下是紋路蜿蜒的、無法辨認的材質,吉姆立刻收回手,抹了抹自己的褲子,去尋找那兩位態度自若的陌生人。
「這就是這次的『鑰匙』嗎?」
說來奇怪,吉姆這才發現他們兩人說的似乎並非英文,但吉姆確信他跟霍普都聽得懂他們在說些什麼,彷彿有某個不存在的翻譯器替他們翻譯了語言一樣。吉姆看向他們,然後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飫懷中抱著一幅畫,一邊嘟噥著說「很醜」。而覦伸出手,摸了摸飫粉紅色的頭髮,但吉姆卻看見覦伸出來的不是手,而是一隻如同章魚般布滿吸盤的觸手!那青綠色的觸手不只來自覦應該要是手臂的地方,還包括衣服底下、甚至是他原先看成頭髮的地方,實際上全都是黏膩潮濕、不屬於人類身體應該存在的觸手!每一根觸手,都以一種充滿佔有欲的方式靠近或是纏在少年身上,讓人一看就知道他們的關係。
吉姆張著嘴,卻發不出聲音,往後退了兩步,但飫看見他的神情,還以為吉姆是對他懷中的畫感興趣,「你要看嗎?」
「雖然我覺得不怎麼好看就是了。」飫皺著眉頭,把畫翻了過來。
那是吉姆第一次後悔他擁有這樣與眾不同的天賦。彷彿在那一刻硬生生被人從高聳的半山腰推到海溝深處,被迫觸碰海底最深的地方所存在的事物,那是一座巨大的海底宮殿,在王座上棲息著一個無法形容的存在,「它」睜開眼睛,輕輕地看了吉姆一眼。
一種名為恐懼的情緒死命往吉姆的四肢百骸裡面竄,他發著抖,無法控制自己跪了下來,大張的嘴被灌入腥鹹的海水,他無法呼吸,嚥下海水、被嗆得拼命咳嗽。昏厥以前,他只記得那張畫的底色,是與屋頂相似的介於普魯士藍與波斯藍的深藍色。
醒來的時候,吉姆和霍普已經在朱利爾斯鎮的小酒館裡,吉姆張張嘴,還以為自己被嗆死了,咳了好幾聲。
「他們呢?那個Yu跟……」
霍普困惑地問他,「你在說什麼?不是你說朱利爾斯鎮的蘋果派很好吃,讓我過來的嗎?」
吉姆茫然著,灌進了一口酒。後來他去過一次基倫山,同樣的路上,那裡沒有孟加拉式平房。
覦和飫回到壽司店後,小狐狸便碎碎念著,這次的副本一點都不好玩,也沒有好吃的東西,他們一出現就在荒郊野嶺,遇見把覦奉為神明的使者的一群牧民,兵荒馬亂之下終於逃了出來。
「他們彈的那是什麼跟什麼呀……」飫作為稻荷神的使者,見過祭典時的陣營,美妙的舞蹈與音樂是刻在他的靈魂中的,這次進入的世界裡牧民彈奏的音樂……不,那都不能稱之為音樂了。
覦沉默了一下,無法告訴小狐狸那是他熟悉的旋律。詭異、怪誕,他伸出觸手,把飫纏一纏捲到自己懷裡,「休息一下,看等會去的能不能有好吃的?」
「太大力了,疼!」飫拍拍抱著自己的觸手,眼淚差點就落了下來,但覦很快放輕自己的力道,飫抹了抹臉,很快恢復精神,揚起柔軟的笑,「好!」
飫掛在覦身上,碎碎念著這次副本莫名其妙的找畫又拿畫的旅程,覦看著他一如既往開心灑脫的樣子,觸手情不自禁地又纏緊了一點。但這次很快便鬆了開來,輕輕拍著飫單薄的背。
覦輕輕朝這裡看了一眼,那隻睜開的金眸中暗光湧動,但他隨即將目光收回,專注地看著懷中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