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e ac mense
希希璃芽不詳的白貓
惡魔之瞳
人們見到貓時,驚駭彷彿看見魔鬼。
無人知曉的是,
貓也曾有過姓名,卻隨賜名之人的死而消逝。
她於是成為隱居者,
並擁抱 生死之境。
✡☪✡☪✡
黑百合與荼靡花交織躺在腐朽的木板上,拉丁咒紋圍繞著散落的花瓣。漆黑與純白之花構成一幅晝夜消長的剪影圖,而圖畫中央空著一個圓。
已經夢見好一陣子了。自那道聲音出現以來,貓總在作夢,無論入眠或清醒時。她在夢裡想像真實,在真實裡想像美夢。今夜,她要化联翩浮想為觸手可及的現實。
貓流露出一種異樣的美,白色長髮在月光照耀下映出冰晶般的銀色輪廓,纖細手指從樹脂容器裡蘸取黏稠血液。貓憑著夜夢傳遞的記憶,在雙色的花中央以食指勾勒出日月圖騰。平時她厭煩繁瑣巫術,可此刻,她不得不謹慎。
那道朦朧如歲月的嗓音,將珍貴之人帶回身邊的方法娓娓道來。貓不是沒做過這種夢,融著天使誘惑與死亡魅影的綺麗幻境,蠱惑人們朝自毀前行——但這回異於往日。比起其他誤入歧途的凡夫俗子,長時間摸索的貓,自認能看清迷霧繚繞的黑魔法。
貓生來就能與靈魂溝通,雙眸泛著異色的光:藍眼能看見生者之靈,紫眸則能凝視亡魂惡靈。與靈界的親密連結,讓她習得了晦澀黑暗的秘辛,也就是世人口中的巫術。而她夢裡聽見的這道聲音,比惡魔更深沉,比靈魂更真摯,她無法辨別是男是女,卻總在那語調、音色、嘆息間,感受到她盼望擁有的安全感與熟悉感。心的缺失,也源於她一直不明白,為何日日夜夜盤旋在她身邊的靈魂中,從沒有夫人的影子。
為什麼她一次也沒來探望她?
回憶觸及了傷口,當貓忿忿以腥紅劃下最後一筆的同時,老朽木門傳來叩叩聲響。
「進來。」貓蹙眉,他什麼時候講禮數了。話音剛落,木門嘎吱一聲打開了,貓聽見夜風呼嘯,接著門被關上,空間再次陷入寂靜。貓從跪姿起身,轉過頭,艾瑟隆就那樣站在門邊,金眸直直釘住她。
貓難得望進他的眼裡,卻意識到這份凝視裡透著的渴望,於是急忙別開目光、以話語穩住姿態:「快準備好了,你先去窗戶旁不要擋到我。」說著她移步往灶台走。貓心裡有股很奇特的感受,幾乎忘了上次有人這麼看著她,是什麼時候。睥睨、畏懼、恐慌、厭惡、嫌棄,她習以為常,但這種目光——
「儀式,比我想像中還細緻呢。」艾瑟隆垂下眼緩緩開口道,阻斷貓交雜的思緒。他看向地板上的法陣與咒紋圖騰,話裡有貓無法識別的情緒。「你以為我做不到這樣的巫術嗎?」她沉聲說。艾瑟隆只是輕輕搖頭,嘴角噙著笑意。
貓舉起一根長度與她手臂相近的枯骨,艾瑟隆無意問那源自何處,就像地上的鮮血。人們對貓部分的看法沒錯,可世間反正也沒什麼善男信女。她快進行到最後一步了,熱切渴望升起的同時,卻隱隱有股下墜感在她心底作祟。
貓喚了艾瑟隆,他不疾不徐地應聲。她把骨頭當成魔杖指向地板,讓他站到圓心裡。艾瑟隆不發一語地進到貓親自畫下的日月圖騰,從容如常,絲毫沒觸及周遭花瓣,他彷彿比那更輕盈。
她總是只在夜裡遇見他,而夜色於他而言似是背景,他來去自如,如此輕盈近乎幻影。貓始終不解,艾瑟隆身上那股不食人間煙火的氣息從何而來。
但此時,她更詫異的是他的全然信任,他怎麼能如此從容?
若他知曉腳下是為他而繪的深淵,臉上的淡然會被撕裂成什麼模樣?
又或者,他真的甘願為她奉獻一切,包含生命與靈魂?
貓甩開雜念,定神看著艾瑟隆,開始唸誦咒語,感受著古老音節自喉間傳來的震動,同時以枯骨比劃星形。
她唸著,腦海中閃過一幀幀畫面,自初見至倆人上一秒的呼吸:
在收養貓的那位夫人離世後,貓捨棄了隨那人而生的身分與姓名,在黑樹林與村落的交界離群索居;人們不願接近貓,而貓更不願再與他人建立不必要的連結。
直到,她在染上秋色的山坡遇見了艾瑟隆,自此結起斬不斷的緣。
當她在夜裡採草藥時、摘花時、漫步時、甚至對不懷好意的村人惡作劇時,總時不時遇見黑髮的不速之客。
一次次,她逃避,他追逐。她掙扎,他安撫。她刻意嫌惡,他佯裝平靜。
直到月下她第一次的主動邀約,於是衍生此時此刻、此情此景。
貓告訴他,她需要一個人的協助來完成施法,而法術的內容只是嘗試換身術。她希望去村上商店街時,不被當成異類和害蟲看待。這是貓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請求,她知道艾瑟隆不會拒絕她,雖然這藉口聽起來很不像她的作風,可他確實接受了。
埋藏在輕描淡寫之中的,是綿長想望與矛盾。夢裡人說,貓必須以一副軀體來喚回那個靈魂。她大可誘拐樹林裡的迷途羔羊,但她知道,獻上的軀體若對她而言毫無意義,黑魔法的力量也會削減。
她並不想承認,但艾瑟隆已成為她現存的唯一。然而,這個「唯一」僅於夫人不在的前提下成立。她必須再見到夫人,她是貓生命的源起、身分的來源。唯有見到她,她才能找回歸屬與身分。
在循環複誦的咒語間,日月圖騰冒起熊熊烈火,那是來自另一個界域的火焰,湛藍與艷紫交融,艾瑟隆的面容被壟罩上藍紫色的火光,彷彿青面魔鬼,可他臉上幾近扭曲的神情卻透出濃濃人味。
貓注視著,艾瑟隆精瘦的身體竟開始抽搐,她從未見過艾瑟隆如此痛苦的模樣,唇間咒語陷入空白,畫法陣的動作也楞是停擺。她不可思議地發現自己停下了這場巫術,但烈火仍在持續蔓延,從那塊圓圈蔓延到了黑白花瓣之間,紫焰青光植成恣意盛放的圓形花園,艾瑟隆的身軀也爬上了火焰。異色眼眸泛起水光,一滴淚不經意落在木頭地板上,染深了木紋。
貓緊緊閉上雙眼,再次睜開時,卻發現斑斕火光不再,她看向艾瑟隆,後者神情不再痛苦,恢復了原本波瀾不驚的姿態。小心翼翼的上前一步,「艾瑟隆?」貓屏息著試探性地出聲。
艾瑟隆的眼神像是從夢境中醒來,「小貓?」他回道,似乎與平時無異。貓的喘息裡交雜著疑惑、困頓與放鬆,「你還是你嗎?」她看著他,既疑惑為何夫人沒有取代眼前的少年,同時又無意識地慶幸艾瑟隆還在身邊。
黑髮少年啞然失笑,笑聲很輕很輕,卻透出深長意味。他的金瞳流露出不屬於稚子的滄桑與靈性,貓終於明瞭艾瑟隆身上那種不協調感從何而來,他從來就不是十六歲的人類。
「艾瑟隆,你是什麼人?」貓詫異地看著他,接著又轉為無以名狀的憤然:「難道是你讓儀式失敗?」
「沒有失敗,」艾瑟隆淡淡地說,「成功到難以想像的地步。」說著,他走出了圓形圖騰,實實地踏過燃成灰燼的花,並留下靴子的壓痕。她感到一種異樣,意識到過去從沒見他在碰觸後留下任何痕跡。
貓愣地無法言語,「你到底做了什麼?」她意識到自己在驚愕之外的另一種情緒:恐懼。
「我給了妳方法,執行者是妳自己。」艾瑟隆說,「黑色象徵我,而白花代表你。日月法陣加上與人類的連結,能使我化為實體,穿梭在晝夜之間。」他說著,從地上拾起殘存的花瓣。
「你是夢裡的聲音,是你?你蒙蔽我、欺瞞我、蠱惑我。」貓咬牙切齒,吐出最後一句:「你利用我。」
艾瑟隆鬆開手,讓花瓣飄回地上,一邊慢慢開口:「妳也想利用我。」他聳肩,「但我這麼做不是為了我自己,是為了妳。」
貓出乎意料地大笑出聲,她沒想過這人會義正嚴詞地吐出這麼噁心的話。「我寧可你乾脆地說自己有多自私。」
「妳沒想過夫人的靈魂為何從沒出現嗎?」
她幾乎想用手上的骨頭刺穿他,「不准你的爛嘴提起她。」
艾瑟隆的臉上竟然出現了一絲心疼,但他心疼的對象不是自己。
「我讓妳看吧。」他低語,聲調又像是夢中人,朦朧卻真摯。他喃喃唸著貓從未聽過的語言,接著木頭地板透出光影,生成一段幻象:
一個金髮女子出現在純白色的背景裡,貓朝思暮想的靈魂。她楞楞注視著,她坐在那兒,模樣沉靜安好,倏地,夫人身邊卻出現了另一個男子,她對那個男子露出無比溫柔的笑,那比她曾為貓展露的笑容更燦爛。
貓愕然,那是夫人的亡夫。儘管她將那位視為一切,可對方直至死前,最重視的都是另一個人,死亡反而讓她與另一個人重聚了。這正是為何夫人從未現身,她已在天界尋回深愛的靈魂。
艾瑟隆不願貓一生追憶亡者,尤其是不值得被追憶的亡者。他之所以要跨越界域,從虛空夢影來到貓的身邊,就是為了告訴她,他能成為她的唯一。
妳不需要那人給的名字,成為我的小貓就夠了。
*die ac mense :日與月 之意(拉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