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花|dawn of my faith

洋花|dawn of my faith


bgm: 鬼束ちひろ-dawn of my faith




確定進行復健而暫停社團活動的櫻木花道透過朋友們拒絕所有探訪。

這裡指的朋友們實際上可以濃縮成一個人,水戶洋平以滴水不漏的說詞與模稜兩可的態度,有關他在進行復健的地點堅決保密,也不提籃球社的人還要多久才能再見到他。

「你們就好好期待本天才的盛大回歸吧」,以上就是他讓我轉達給你們的話。

洋平將花道的口氣模仿得唯妙唯肖,由於實在太像本人,就跟本人出現脫線舉動時會得到的反應一樣,不管是白眼、怒罵還是嘲諷,皆被洋平無一闕漏地捕捉。知道他們沒有惡意,洋平於是面不改色地替花道收下了。

最後是即將接任隊長的宮城代表眾人讓洋平同樣向花道傳達一句話:再不快點歸隊,板凳就是你的歸宿。

洋平有些苦惱,花道知道歸宿這個詞彙的意思嗎?在前往探視花道的路上,他在心裡打過幾次腹稿,最終認為自己還是如實傳達就好,如果花道聽不懂,等他歸隊後自然會去找說這句話的人問個明白。


由於路程較長,洋平並沒有讓野間他們搭便車。

機車載重過重的話很耗油。他以這個理由拒絕了他們,無視高宮緊盯他的後座不甘心地說:明明花道在的時候五貼都沒問題……

在洋平看來,其實搭公車挺好的,不用整個人在太陽底下曝曬,也不用忍受硬邦邦的機車座墊,就是車程長了點,也還能在公車上打瞌睡,睡醒差不多就要到站下車。這些好的理由他還沒說,大楠已經勒著高宮的脖子往公車站牌走去,準備研究待會兒該搭哪班車,走在他們後面的野間向他揮揮手說那就到時見了。洋平點頭。發動機車時,他想起高宮的抱怨,心想如果花道現在在這裡,他們就沒必要踏上這段長長的路程了。


比起搭乘公車的傢伙們,洋平自然是率先抵達目的地的一方,但他沒有先去花道的病房,而是確認完花道的病房號後,就待在醫院外的花圃前抽菸,等著與其他人會合。倒也不是什麼對被他強迫搭公車的三人的愧疚感發酵,他只是不想獨自面對病房裡的花道。


確實進行復健並不代表療程結束後就能恢復如初。

當初醫生向花道說明療程內容時,洋平是陪診的人,於是跟著聽了全程。

相較於花道聽完後樂觀地發下豪語,「一定沒問題啦,我可是天才啊天才!」一旁的洋平只能向面露詫異的醫生回以苦笑,替花道向醫生解釋患者是籃球員,身體素質比一般人強健。醫生表示理解,沒有再多說什麼。洋平不免想起有類似狀況的三井,猜測醫生不好說出口的後續約莫是:也有可能行動能力恢復到與一般人無異的水準,但往後要避免激烈運動造成舊傷復發;就連洋平私下向醫生詢問花道能恢復如初的可能性有多少,醫生也只保守地說可能性很高,但要視後續情況而定。

無論如何,他知道現階段不能打擊花道的信心,當務之急是要讓花道專注於復健,至於那些花道沒能顧慮的細節全被他默默拾起。正因比誰都希望花道能在好不容易喜歡的籃球世界裡繼續發光發熱,才會更害怕如果將來不能重回球場,花道該如何是好……以至於到現在,他還是很難用全然正面的心態來面對正在進行復健的花道。


雖然本人也不需要知道這些就是了。

洋平苦笑著踩熄扔到地上的菸頭,公車終於到站的三人遠遠地朝他吆喝,走近一看發現地上全是菸頭,還嘲笑他太沒耐心,居然等著等著就抽了快一包菸。

洋平低頭嗅聞自己的衣襟,菸味濃得彷彿剛煙燻出爐的火腿,只好交代他們:等等進病房後幫忙站在我前面擋著。

大楠同情地看著他:怎麼可能擋得住啊?花道沒看到你,立刻就會問我們你這傢伙跑去哪。

野間替他出了主意:要不你去跟清潔工借一瓶消毒用的酒精噴在身上,酒精味總能蓋過菸味了吧。

高宮附和野間的說法,主動提議幫他去找清潔工,洋平擺擺手說算了,再這麼磨磨蹭蹭,就要錯過探病時間了。

咦,花道不能找人陪房的嗎?

要陪房當然是洋平陪啦,我們可是要趕公車回去的人耶。

三個還在記恨洋平不讓搭順風車的傢伙同時對洋平露出詭計得逞的奸笑,打頭領著他們往病房走的洋平懶得回話,進了病房發現空無一人時四人面面相覷,不知道一個背受傷到連行走都有困難的人還能跑去哪。最後是路過的護理師好心告訴他們,那個紅頭髮的男孩子固定這個時段進行復健,來探病的話要再等等了。

聽到復健兩個字,原本還面面相覷的幾個人忽然眼睛一亮:他們看過各式各樣的花道,但進行復健的花道倒是還沒看過。

然而護理師聽他們問起復健是在哪進行時卻一臉為難:患者大多不希望自己復健的樣子被看見,如果你們真的想看的話,等本人回來問過他的意思再說吧。

這個軟釘子讓他們再度面面相覷,想起花道要強的脾氣,又顧念自己的人身安全,紛紛打消偷看花道復健的念頭。他們討論了一下,決定分頭行動:洋平去服務台申請過夜陪房,野間檢查花道的日用品是否足夠,大楠跟高宮去醫院附近的超市買些花道喜歡吃的零食並一箱保久乳回來。


洋平向服務台人員報上花道的病房號,說明自己要辦理陪房過夜手續,想不到對方一聽到病房號就笑瞇瞇地說:原來你是櫻木同學的家人,弟弟嗎?你們看起來不大像啊。

洋平看著對方拿出需要填寫的文件,笑著否認了關於兄弟的猜測:不,我們是朋友。

服務台人員聽到洋平的話,慢慢斂起原先親切的笑容,有些為難地說:只是朋友的話,就有點不好處理了呢,按照規定過夜一般來說只有家屬可以申請……

一般來說,也就是還有例外的時候。他的家人都不在身邊,也聯絡不到人,這種時候相信醫院應該能通融由其他人來陪房一晚,讓病患住院時不至於心裡太過難受,對嗎?洋平的口氣甚是冷淡,指著申請文件的簽名欄位逕自說下去:況且申請陪房不需要提出親屬關係證明。如果這麼做會讓您為難,我也可以配合用家人的身份辦理手續。

只是個名字而已,要怎麼寫都無所謂。洋平這麼想著,面不改色地在簽名欄位寫下了櫻木洋平的字樣。由於平時替花道偽造家長簽名的次數過於頻繁,洋平現在寫出花道的姓氏就跟寫自己的一樣熟稔,落筆時並沒有多餘的想法,然而一放下筆仔細端詳這個被臨時組成的新名字,又讓他有種隱隱發笑的衝動,名字這麼寫就能成為家人嗎⋯⋯如果有這麼簡單就好了。他將文件調轉方向,好讓服務台人員確認文件是否填寫正確。

對方一邊檢查文件,再次向洋平確認陪房意願:但是病房裡沒有給陪房家屬睡覺的位置,如果要過夜的話就只能睡在椅子上哦?

洋平毫不猶豫地回答:沒問題。


將服務台提供的陪房許可證掛到脖子上後,洋平又到護理站詢問花道是在哪裡進行復健。護理師見他胸前掛著陪房許可證,爽快地依照他說的病房號,告訴他花道進行復健的科室,同時提醒他至少還要再半小時今天的復健才會結束。洋平低頭看了手錶一眼,時間已經接近那三個搭公車來的傢伙們在分頭行動前說要搭的車趟,決定先折回花道的病房,發現他們已經把買回來的東西勉強整理好,看到走進病房的人是他還有些失望。

是洋平啊。野間開口。

你們的公車再十分鐘就要來了喔。洋平指著嵌在病床床頭上的電子鐘提醒他們,又告訴他們從護理師那邊聽來的消息:花道應該沒那麼快回來,護理師說他至少還要再做半小時,你們今天見不到他了。

高宮嘟嚷道:這麼說我們這趟根本白來了。

大楠拍拍高宮的頭,哈哈大笑:至少花道需要的東西我們替他補齊了嘛。

野間拎起書包,朝洋平抬抬下巴:替我們跟花道打聲招呼,說我們明天再來看他。

好。洋平點頭。

高宮聽到野間的話,立刻發出哀嚎:不是吧,明天還要坐這麼久的車--

大楠改用手臂卡住高宮的脖子,不客氣地嘲笑他:有什麼關係,反正你一上車就睡死了,坐再久都沒感覺吧!


洋平陪他們走到醫院門口,目送他們走遠,才走回大廳,從樓層指引上找到花道所在的位置。

純白的走廊乍看彷彿沒有盡頭,然而花道正是在這條走廊的盡頭努力著。這麼想的洋平把腳步放得更慢了些,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去找花道,也許花道就跟護理師說的一樣,並不想被他看見復健中的狼狽姿態;但他又停不下腳步,即使是第一次在前往見花道的路上略有躑躅,他也沒有停下。他始終想見花道,無論花道是什麼樣子、能不能順利康復,他都還是想見他。

一陣沉悶拖長的呻吟聲直接將他的躑躅釘在原地,原先放慢的腳步不再拖沓。洋平很快從根本沒闔上門的門口看見那道像從水裡被拖出來的背影。說也奇怪,明明整個房間只有兩側牆上高高的換氣窗,門卻連關也不關,彷彿篤定不會有不長眼的無關人士從外窺看。抱歉吶,這裡就有一個。洋平想。

洋平不再站得更近了。再稍有動作理療師也許就會看見他,這麼一來花道也會看見他。


洋平回到病房時,花道才剛在護理師的協助下換好衣服,頭上還頂著一條毛巾,因為來不及擦乾,滴下來的水洇濕一小片布料,緊緊貼附在肩膀上,看上去跟平常結束訓練時汗津津的模樣有點相似,洋平加快腳步,想著該快點替他擦乾頭髮,免得感冒。

花道察覺有人走進病房,抬頭一見是他,立刻露出笑:你來啦!

嗯。高宮他們剛剛才走,說明天再來看你。洋平朝護理師點頭充作招呼。

敬業的護理師即使看到洋平脖子上掛著的陪房許可,也沒有將手上的工作交出來,仍留在病房裡為花道擦頭髮,偶爾在他們對話時會笑著加入話題,輕快地說上一兩句話。

洋平瞥了一眼正在叮嚀花道睡覺時要注意姿勢的護理師:頭髮紮在護理師帽裡,看不出長度但從碎髮看來至少有及肩;鵝蛋臉上的五官柔和,是典型日本女人長相;說話細聲細氣的,竄進耳裡的聲音跟棉花沒兩樣……這些要素綜合起來,也就是能打動花道的類型吧。

不過我們的天才可是專情的天才啊,這樣的類型雖能打動他,可惜湘北還有個晴子小姐在等他回去。他是不會輕易動搖的。洋平實在佩服自己調整心態的能耐,不曉得怎麼練出來的,大概只要一直看著某個人就自然而然具備了。


待護理師離開病房,花道才瞅見洋平那張陪房許可上的名字,驚奇地瞪大眼:櫻木洋平?你什麼時候入籍我家了?

笨蛋。洋平把窗下那張笨重的木椅拖到病床邊坐下,而後摘下陪房許可,隨手扔到一旁的櫃子上:你知道醫院通常不讓人陪房的吧?連家屬想陪房都得另外申請、醫院還不一定允許了,何況是朋友,為了陪你我只好這麼寫啦。

花道聽完解釋仍興致勃勃地掰著手指說:哎,如果你入籍我家,就要叫我哥哥了耶。你看我的生日比你早,叫我一聲哥哥也沒錯吧……

才不要。洋平直接拒絕花道無厘頭的提議,但又難忍笑意。

啊,終於笑了。花道指著他嘴唇揚起的弧線隔空描了幾下。

洋平一怔,摸摸自己的臉,心想難道我沒有笑嗎,花道彷彿能聽見他的心裡話,自顧自說下去:你從進來後就沒有在笑喔。這種事我還是看得出來的。

在洋平看來,很多時候花道的眼睛是一對乾淨剔透的玻璃珠,喜怒哀樂俱一覽無遺;有些時候則是一雙天然未經雕琢的冰錐,粗暴而恣意地折射光芒,使人難以直視,洋平便處在這個時候,或者還要更糟一點:那雙冰錐循著奇異的曲線墜下,最終將他的胸口刺穿,再無癒合的可能。

……你就放過我吧,要一直對別人笑也是很累的。洋平假意重重嘆了一聲,伸手摀住眼,順勢倒在椅背上。花道還在一旁嘿嘿直笑,搞得洋平後來跟著他笑起來。

洋平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你才來幾天而已,整間醫院的人好像都認識你了?

他選擇性地說起服務台是怎麼睜隻眼閉隻眼地通過他的陪房許可,隱去花道剛剛跟護理師有說有笑的那段,花道唔了聲,似乎想不太起服務台,洋平又大概描述了下對方的長相,花道才恍然大悟,用一種沒什麼大不了的口氣說他幫服務台的人換過燈管啦:誰叫她們太矮了,踩著梯子也搆不到,我剛好經過就順手幫她們換了。

你在換燈管時確實特別好用。

不要說得好像我長這麼高就是為了幫人換燈管啊!花道不滿地抗議。

嗯……

洋平拉長音,似乎是在思考花道的抗議是否合理,接著覷準花道抬腳踹他的前一秒說:我看還很適合打籃球啊。

算你有眼光。得意的天才籃球員哼哼著收回腳。

我一直挺有眼光的啊。洋平想。


由於天色尚早,病房裡沒有電視,即使再要好的朋友待在病房裡面面相對超過一小時也要面臨無話可說的處境,洋平乾脆去護理站借了輪椅,推著花道進行一場隱秘的醫院探險:他們假裝是每一層樓的病患,繞完一圈後就下一層樓,同樣的舉動再做一次。遇到花道去過的地方,輪椅就會停下來,聽花道說完他在這裡做了什麼檢查或接受哪個醫生看診後才離開。

到了進行花道進行復健的那層樓,花道若無其事被推著走完了整層樓,並沒在盡頭處的房間叫停,那裡門扉緊閉,沒傳出任何聲音。洋平才發現原來花道其實並不願意讓他看到自己進行復健的樣子。

那為什麼又願意讓他來探病甚至陪房呢?

為什麼不要更乾脆點,連他都拒絕探病就好了,讓他跟其他人一樣在遠方耐心地等待,不必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麼,只要看到他最後歸來時的笑容就夠了。

但洋平是很能調適自己的,他甚至比花道還要若無其事地將盡頭的房間拋諸腦後,輪椅的行進沒有絲毫停頓或放慢;至於花道,他也沒有想過要回頭,自然看不見洋平臉上是什麼表情。


醫院的作息規律,一到十點護理師就進病房替他們熄燈,獨留病床床頭上方一盞暖黃色的小夜燈。

洋平歪在木椅裡,白天穿的外套被他摺疊成小小的頸枕,墊在椅背與脖子中間,身上蓋著從病房櫃子裡翻出來的薄毯。依照護理師囑咐側睡的花道面向他,在洋平準備克難寢具的過程裡一直出聲擾亂,讓洋平不要這麼麻煩了,上床跟他擠一擠就好,反正他要側睡,床上多的空間正好能塞下一個洋平。

聽你說得好像有很多個我一樣。洋平沒理他,一切準備就緒後才縮回椅子裡,對花道說:快睡吧,明天我很早就要回去了,放學後再來找你。

花道愣愣地哦了聲,突然才想起洋平跟自己不一樣,洋平還得趕回學校上課,不像他要留在這裡一段時間。

洋平無奈地睜開眼,問根本沒闔眼的花道:怎麼還不睡,是外面的海潮聲讓你睡不著嗎?

花道被他的說話聲嚇了一跳,連帶病床晃了好大一下,用力閉起眼:才不是,我早就習慣了。

也對,你不認床,到哪都很好睡。洋平打了呵欠,跟著閉眼,向花道低聲道晚安。

花道從鼻間嗯了一聲充作回應。

過了一會兒,洋平聽著病房內響起的海潮聲睜眼。花道大約是白天太累了,加上睡姿的關係,沉重的嘶嘶呼吸聲乍聽之下與夜裡的海潮聲沒兩樣。洋平起身替他拉高被子,昏黃燈光下倏地拉長的黑影灑在花道身上,像一陣夜裡漲潮漫上沙灘的海水,遲遲未退回海裡。


隔日清晨,曾送過一陣子早報而養成生理時鐘的洋平,在沒有仰賴外物的狀態下四點多便自行醒來。彼時窗外一片黑沉,花道仍是面向他的睡姿,處處看似還在深夜,他不過是忽然醒來,但渾身痠痛感又適時提醒洋平,自己確實在硬實的木椅上睡了一晚。

洋平摺好毯子,將木椅搬回原來的位置,過程中發出的聲響還沒有花道的呼吸聲大。確認東西都收好後,洋平拎起書包與許可證就往門口走。

一句口齒不清的路上小心冷不防從背後傳來,洋平回頭,發現不知何時醒來的花道正睡眼惺忪地看向他。他有些詫異,不曉得花道何時變得這麼淺眠,是因為待在不熟悉的環境嗎?抑或只是恰好醒來?但時間實在太早了,洋平沒有細究,而是向花道點頭,指指門示意自己要走了:你繼續睡吧,我和其他人下午再來看你。

花道正在揉眼,大約是剛醒來看不清楚眼前事,洋平也看不出他是否已經清醒,沒等花道回應就轉身離開病房。

洋平走出醫院,從停車場往醫院的方向看,唯頂部的招牌瑩瑩亮著,而在招牌底下延展開密密麻麻的窗格全是一片寂暗。可即便他記得花道的病房在幾樓,大約在該樓層的哪段位置,這些都毫無意義,只要花道還滯留在這棟陷入沉眠的建築物裡,他就仍會再來。


洋平回到住處,脫掉混雜菸味與醫院氣味的衣物,沖過澡後換上掛在窗邊還帶著一點晨露潮氣的制服,順手弄了幾片烤吐司抹上果醬草草裹腹。

一切準備就緒後他本想直接出門,鞋櫃上的時鐘卻提醒他,這個時間點距離平常出門的時間還很早。他站了一會兒,又想起現在自己還能更晚出門,因為暫時不必再繞去花道家等人一起去學校了。

那麼更早的時候,他又是為了什麼以一種落荒而逃的姿態離開醫院?洋平決定不去思考這個問題的答案。

同屆學生眼裡的不良少年難得感到等待上學的時間如此難挨。

好不容易到校,踏進班級教室坐到自己位置上,聽講台上的老師絮絮叨叨一堆聽不懂的內容,撐臉偏向習慣的方向卻沒人影堵在窗前時,洋平才算是清醒過來。即使無人注意,他也假裝自己只是看著窗外發呆而不再瞄向那個空蕩蕩的座位。


午休時間分散在不同班級的傢伙們在天台上集合,高宮率先問起花道的狀況。

被問的洋平正與紅豆飯糰奮鬥,他不知道學生餐廳為什麼會賣這種飯糰,但他去得太晚,檯面只剩一種口味,只好摸摸鼻子拿去結帳。洋平用舌尖挑出沒蒸熟的幾顆豆子,來回咬了幾下,才含著碎粒與硬皮回答得模稜兩可:跟平常沒兩樣。

洋平將只有他看見的東西隱瞞下來,他和花道的朋友們則因信任而渾然未覺,兀自討論起花道搞不好會提前結束療程回來的可能性。做為昨天唯一見過花道的人,洋平並未加入話題,只在需要他做出回應時嗯嗯啊啊地應和。不加入話題是一回事,洋平倒是沒錯過大楠與野間交換了眼神。午休結束鐘聲響起,他們魚貫走下天台,跟他並肩走在後頭的野間低聲問他:還好吧?

洋平不確定在這個問題裡被省略的主詞是誰,他瞄了野間一眼,以同樣的方式回答野間:還好。

那就好。野間拍了下他的背,像花道平常做的那樣,只是洋平站得很穩,因為野間的力道很輕,這點就不像花道了,花道總是不知道要斟酌力氣,故而他會踉蹌幾步後再被花道一把拉住,一套動作經年累月地做下來,洋平反倒不習慣被拍背後穩穩站住的自己。這其實是個很普通的動作,經常出現在他們幾人之間,然而洋平總是站在花道身邊,才會產生錯覺:一種無論對方對自己做了什麼都是獨一無二的錯覺。


準備搭公車的人一聽到放學鐘聲就抓著書包從老師的怒吼中逃離教室、撒腿奔向距學校門口不到一百公尺的站牌。他們早已確認過公車時刻表,只要司機不開快車提早過站,他們又在放學後十分鐘內抵達站牌就能順利搭上車,再不會重蹈昨天沒能見到花道就又要匆匆搭車返程的覆轍。

唯一不需趕車的洋平從走廊窗戶看見底下三人在校園裡拔腿狂奔的場景,有點羨慕他們,既羨慕他們一無所知故而心無罣礙,也羨慕他們可以這麼勇往直前奔赴他方。洋平想起高宮的話,"明明花道在的時候都沒問題",那可是花道在的時候啊,他想,花道在的時候他們就會一起在底下奔跑,不會有人落單,因為花道會拉住他——然而花道拉住的人並不侷限於他,而是他們之中任何一個落單的人。他在花道面前並不特別。


洋平刻意控制油門速度,像條小尾巴綴在朋友們搭乘的那輛公車後方。乘客僅有一人的摩托車輕盈得不得了,好幾次洋平一不注意險些就要越過公車,只好再鬆開油門,重新拉開與公車的間距,直到遠遠看見醫院,洋平才催快油門,將公車遠遠拋在身後。於是高宮他們下車時,洋平已經停好摩托車,與昨日一樣站在花圃前等著與他們會合。

走在最前頭的大楠搭著他的肩,吹了聲口哨:不錯嘛,今天一根菸都沒抽。是不是昨天被花道罵了才不敢再抽啊?

洋平笑著推了大楠一把,說沒這回事。

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走進醫院大廳,洋平出聲讓其他人先上去花道的病房,高宮問他是不是忍不住了要去抽根菸,洋平指著服務台說他要去辦理陪房手續,他們彷彿早就認定他今天又會留下來陪房,沒再多問就走了。

所謂特例,說穿了其實就是一旦經過通融,便從此變成有例可循的那個先例。具體體現在洋平去辦理陪房申請時遇到同一位受理人員,儘管對方看見申請表格最底下的簽名欄位,臉上表情有些複雜,可能是還記得昨天洋平說的話,卻並未在這點多加置喙,很快就將許可證交給他。

洋平早在踏入病房前就把許可證胡亂塞進褲袋裡,以孑然一身的姿態(書包早就被他丟進機車置物箱裡)回到毫不知情的傢伙們身邊。

終於見到朋友們樂不可支的花道正興致勃勃地聽其他人說話,眼角餘光瞄到洋平走近也沒忘向他打招呼,態度稀鬆平常,彷彿清晨那個沒有得到回應的道別並不存在。


不論是床邊櫃還是床上桌都被已經打開的各式零食鋪滿,甚至床單上還灑著肉眼可見的碎屑。洋平忍住翻白眼的衝動,想到待會護理師進來帶花道去做復健,結果直擊他們在要求保持潔淨的醫院場所製造出這種髒亂景象後禁止他們再來探病的場景,他的太陽穴就開始隱隱抽痛,但除了他似乎沒人想到這點,連這間病房的暫時入住者都沒有意識到、倒是很專注且珍惜地舔著手指上的渣滓,一點也不放過。

洋平一口氣提在胸口又默默散去,最終只憋出一句:喂喂,你們不要把零食吃完就拍拍屁股走人,走之前記得重新補貨回來啊。

嘴裡塞滿零食的高宮口齒不清地說:有什麼關係,花道一個人吃不了那麼多嘛。

咬著保久乳吸管的大楠以點頭響應高宮的話,野間舉手表示自己可沒碰那些零食,但上唇鬍的餅乾碎渣出賣了他;至於花道,他正喜孜孜地和高宮評比每款零食的味道,並未留意,或者一點也不在意他們的對話。饒是如此,洋平才拉了張板凳坐到大楠讓出來的空位,被圍在中間的花道立刻將一小杯薯條形狀的餅乾棒塞到他手裡。

高宮剛剛跟我說這是新上市的,你吃吃看。花道朝他咧嘴笑道:我覺得很好吃。

洋平感覺其他人的目光匯聚到自己身上,但他沒有抬眼,而是順著花道的話從杯子裡捏起一根餅乾棒送入嘴裡。口感比想像中硬脆,跟他中午吃的沒有熟的紅豆飯糰差不多。洋平的牙齒不錯,也不討厭這種口感,堅硬的餅乾棒在他嘴裡咔咔作響,他只是不大理解花道為什麼會說它好吃,據他所知花道偏好的應該是味道更強烈的類型,這種餅乾除了鹹味較為突出外,並沒有其他明顯的味道在。


快看快看,是不是跟我說的一樣!

哇噢,真的好像……不過說洋平像倉鼠未免太溫和了,他比較像公園的野生松鼠吧。

贊成!野生松鼠搶食物的狠勁跟打架時的洋平才有得比!

洋平試圖將那群傢伙旁若無人的消遣話語摒除在耳膜外,但架不住難得越過花道被當作圍觀中心,吃到一半的餅乾棒像香菸被他叼在嘴裡,咬也不是吐也不是,一隻手忽然伸進他的視線範圍,洋平抬頭,花道朝他呶嘴,說他還要再吃一根。

洋平直接把整杯餅乾棒又塞回花道手裡:都給你吧。

謝啦!

花道仰頭就將剩下的餅乾棒全倒進嘴裡,此舉換來高宮抓著病床欄杆對花道哀嚎他也想再吃一點啊為什麼花道自己全吃光了,大楠與野間則交互讚嘆起花道此等豪邁的進食方式竟然沒噎著他自己。

整個病房的焦點無聲無息地重新回到花道身上。洋平並不意外關於自己的話題戛然而止,畢竟他們正是因花道才聚集在一塊的傢伙們,會將注意力放在花道身上也是理所當然。

他們閒聊起花道待在醫院時沒參與到的事,從帕青哥到籃球隊,其實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但花道聽得津津有味,嘴裡不停說著等他出院就怎麼怎麼樣。

不知道是誰先提起今天趕公車來的事,高宮攤在椅子上摸著自己的肚子,餘悸猶存地說放學後為了趕公車的那陣狂奔搞不好讓他腰圍縮了一圈。

大楠哈哈大笑,說:為了你的健康著想,以後你天天趕公車來找花道好了。

高宮的口氣頗為憂傷:我們就不能輪流來嗎?

野間原本想開口,卻被推著輪椅走進病房的護理師搶先:櫻木同學,今天復健的時間到囉。

幾人紛紛從病床邊退開,連最靠近病床的洋平也搬開椅子讓出空間,好讓護理師將輪椅推到病床邊,放下欄杆,等花道扶著病床自己慢慢挪到輪椅上。沒有看過花道這麼做的他們面面相覷,猶豫著誰要上前扶花道一把,誰知洋平壓根不理他們投去的眼神,只一心一意看著花道吃力但堅持繼續的動作。

見洋平無動於衷,其他三人摸摸鼻子,等著花道終於在輪椅上坐定才又開口:那我們今天就先回去啦,過幾天再來看你。

正被護理師推著輪椅往外帶的花道舉起手揮了幾下,滿不在乎地說:你們不用再來了。反正我很快就會出院,不如省下那些車錢請我去吃拉麵吧!

請你吃飯這種事不是已經踏出社會努力工作的洋平負責的嗎?

洋平這時才回神,以眼神沉默譴責三言兩語就要將他的錢包丟入無底洞的大楠。

說得也是,這的確是洋平負責的。

沒錯沒錯。

真受不了你們……

洋平嘴上雖然說得無奈,動作倒是一點也不含糊,立刻踢著他們的小腿,監督他們將病房確實整理乾淨又補充回剛剛被消耗掉的零食後,才放人去搭公車。


送走高宮等人,轉眼又踏上那條純白長廊時,洋平恍惚間以為一切又從頭來過。

也許是某位壞心眼的神明暗中抹去清晨不告而別的自己,並將他帶回這間花道待著的醫院,再把他塞進那個能夠窺視復健中的花道的角落,就連花道因復健引發的呻吟也像是被按下回放鈕的錄音機,糾纏著花道的疼痛於是往復循環,絲毫沒有遠離的跡象。

直到花道放開輔具,被理療師扶著慢慢坐回輪椅上,洋平才轉身離開那個短暫的不為人知的容身之地。他上天台看了一會兒的海,感覺時間差不多了,才將指間夾著的未點燃的菸支收回菸盒。


等他回到病房,花道已經被打理得乾乾淨淨,完全想像不到不久前還一身大汗站都站不穩的狼狽模樣。

花道顯然也沒想到會再看見他,聽見腳步聲抬頭一看,只得乾巴巴地問:洋、洋平,你怎麼還在這裡?

洋平一邊走近他,一邊若無其事地反問:我為什麼不能在這裡?你這個問題也太奇怪了。

花道支支吾吾,說不出他以為洋平此時不會出現的理由。洋平不忍見他窘迫,遂主動岔開話題,提起今天申請陪房時服務台人員沒有再刁難自己的事。

花道立刻昂首挺胸,得意地說:那當然,我今天早上可是有好好跟他們介紹過你。

洋平指著自己:我?我有什麼好介紹的?

花道的眼睛瞇成兩道彎彎的縫,笑起來很是孩子氣:我們不是有很多事可以說的嗎,就像之前在體育館和小三那些朋友們大幹一場的事啊!

那不是能拿出來跟人炫耀的事吧。

洋平口氣有些無奈。

他把椅子重新搬到病床邊,一個只要花道抬手就能碰到他的位置,那裡向來是他的、距離花道最近的位置。花道知道這一點嗎?不,花道並不需要知道。洋平想。花道只要會抓住他就夠了。

從昨天開始便在他耳邊迴盪不去、飽含疼痛的呻吟與難忍顫抖的粗喘,逐漸被花道掰著手指細數一件件往事的聲音覆寫,一如窗外海潮一遍遍沖刷沙灘,舊有的痕跡轉瞬即逝。他的心頭有些發軟,那些連天台上強勁的海風也無法吹散的躁動在這一刻被悄悄撫平大半。


是夜,洋平半夢半醒間感覺不大對勁,從不間斷的海潮聲消失了。他逼迫自己睜眼,發現還未到他該離開的時候,但花道竟還醒著。

洋平難忍睏意,邊打呵欠邊問:怎麼了,你睡不著?

花道悶悶不樂地說:我夢到醫生說我再也打不了籃球。

聽起來一點也不像你會做的夢。洋平一手撐著臉,又偏著頭,好讓自己能與側躺的花道平視:所以你就嚇醒了?

花道露出有些惱怒的神情,想也不想就反駁道:我沒有!

我以為你要說你在夢裡痛揍醫生一頓後被趕出醫院,只好走路回家。

我為什麼要走路回家?花道困惑地說:你會騎機車來載我不是嗎?

洋平似笑非笑地看著一臉莫名其妙的花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要氣得睡不著?

花道的眉毛斜斜豎起,語氣卻仍然困惑:因為你不見了啊,籃球隊不見了,高宮他們不見了,就連你也不見了。

洋平一時無法分辨花道是認真的,還是以為自己仍在做夢,而洋平正在他的夢裡與他對話。

洋平越過病床欄杆彎腰湊近花道,試圖看清花道的眼以分辨他此刻狀態,卻冷不防被花道捧住臉。

你真的在這裡嗎?

這個距離實在太近了。洋平想要往後退開,花道卻不鬆手,又將他拉得更近,再次質問他:喂,洋平,你真的在這裡嗎?

洋平只能撐著欄杆,苦笑著回答他:我不在這裡,又還能在哪?

這個回答總算讓花道鬆手,盯著洋平看了一會兒,便心滿意足地闔上眼。洋平已經習慣的海潮聲於是回來了。


洋平覺得自己不該跟一個做噩夢的病號計較,可他又無法不去計較,在花道的夢裡他為什麼會不見了呢。這個問題使他徹夜未眠,巴不得立刻就搖醒那個不負責任的傢伙,問問他到底夢見了什麼。

洋平最終只是倒回椅子裡,慢慢錯過回家盥洗接著上學的時間點,直到花道被陽光曬醒,還未意識到洋平此時其實不該在這逗留,彷彿洋平已陪他在此處生活許久,習以為常地揉著眼睛並向洋平含糊道早。


洋平捂住臉,無聲地笑了起來。

他和花道,還有他,分明心中早有答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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