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day in the life 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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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erbee


在一陣只有尼爾感覺到的微風從敞開的窗戶拂入客廳之前,一切彷彿靜止了很久。他知道這是主觀感知的扭曲所致。他們從小吧台上分別抓起自己手中這杯皮姆一號水果調酒不過是十五分鐘前的事,而在那之前二十分鐘兩人才正站定公寓大門外頭。在這彷若靜止的十五分鐘間,浮冰在酒液裡滾動不只一回,廣播第六台的音樂及講評不間歇地交互跟隨著彼此,充填否則顯得過於沉默的室內。

他穿著一件雷夫羅倫的藏青色馬球衫與白色長褲坐在沙發上,看著站在窗邊的尼爾抬起手撥弄著自己被那陣看不著的風撫娑過的深金色頭髮。一件紫標系列的亞麻格紋襯衫在尼爾胸前開著領口下方的兩個扣子。他一向不介意把更精緻、通常也更昂貴的衣服穿在尼爾身上,尼爾也從未對此表達過任何不悅。

「你快過來。」尼爾轉過頭來喚他,一件早該發生的事。他俐落起身,沒把任何杯身上凝結的水珠滴到身上,靠在尼爾身側朝著對方手指的方向看去,「是那個我說會裸著上身出來遛狗的男人。」

尼爾盯著男友認真打量了一輪這名牽著狗鍊在人行道上悠然漫步的飼主,貌似在腦中咀嚼消化著他從二樓高度所能蒐集的所有資訊。他轉過頭看了看尼爾,又將目光拋向如今背對著他們漸行漸遠的陌生男人,以一種誇飾的口吻與神情對自家男友說,「不會吧,你真的覺得那傢伙的體格和我有得比?」

「嗯。」尼爾故意吊胃口地捏起吸管,嚥下一口冰涼的水果調酒,「你沒迎面撞見他朝你走來過。」

他的男朋友從尼爾手中輕緩但堅定地取過酒杯,和自己手上那杯喝到一半的飲品一同放在窗台上,雙手趁勢扶在玻璃杯旁的白色台面,將尼爾困在自己與窗口之間。「這可不是能當作沒聽見的話。」他貼近尼爾耳側柔聲說。

尼爾的雙手放在他的胸膛上,其力度讓他知道尼爾是認真想要推開自己。「你從剛剛開始就靠得太近了。很熱。」尼爾抱怨,「你聽見我的話了。」

他順從但不很情願地離開尼爾身上,挺起上身前不忘在對方耳畔偷了個快速的吻。他們半倚在窗邊緩緩地喝完英國夏日的標誌性飲料,在舌尖回味著檸檬與柳橙的酸甜滋味。今天確實很熱,他同意。街道上的樹木葉片看來青綠茂盛,遮蔭處卻無法建構分毫陰涼的錯覺。他們所見的行人無不戴著墨鏡,束起頭髮,手上抓著運動水壺或是一支冰淇淋。尼爾似要釋出一點兒善意地說,「我敢說今天一定是六月最熱的一天。」

他直到主旋律的前一段樂句才認出現在廣播放的是哈利史泰爾斯的〈Watermelon Sugar〉。六月的最後一天。這是個取巧的猜測,但昨天與前天感覺也不比今天來得涼爽半分。他走回音響旁,在調動電台前宣布,「或許新聞會提。」

尼爾對他想切掉歌曲還得找個藉口的行為忍不住暗笑。他的情人不算是對音樂有特殊強求的人,但年輕白人男孩頌揚口交的流行樂不太可能出現在他的播放清單裡。除非是被他頌揚口交的年輕白人男友加了進去。那屬於尼爾還樂於在各種情境挑戰他對自己的愛意有多麼決絕的那段時期。

他成功轉到新聞台,但或許他不應該這麼做。週六在雷丁發生的持刀攻擊案受害者之一,二十九歲的教師蕾娜貝爾格,於今早在醫院逝世。電台主播平穩、近乎明快地為聽眾更新昨日恐怖攻擊事件的後續發展。他們意識到先前作為背景的流行樂曲是多麼超脫現實地安撫人心。也許這就是它們存在的主要意義。她的父母表示,蕾娜是一名聰明、溫和且善解人意的女兒。東南區反恐警部仍在調查此起攻擊是否與當天稍早於市區購物中心的自殺爆炸有關。兩起攻擊事件至今共有八人喪生,二十一人受傷……

「也許我該轉到第四台。」這一次他在調動電台之後才追加一個藉口,「看看來不來得及趕上中午的那一節氣象報導。」

他們沒趕上,但尼爾說,「你知道你不需要為我這麼做。」

「我只是在找氣象報導。」他無益地說著謊,而尼爾對他露出了一個挖苦的笑容。

在他們確立關係兩個月又兩周後,尼爾才首次向他透露自己的父母都死於十六年前的一場恐怖攻擊中。當時他已經知道這件事好一段時間。這件事實奇妙而哀傷地為他解釋了許多尼爾曾向他展現的性格。包括那種桀傲不馴的善意,近乎可被視為防備的謹慎,與他扭曲得理直氣壯的正義感。他理解到尼爾是完美的秘密情報員,也是秘密情報組織最不敢吸收的那種人。因為你永遠摸不清他真正的信仰,而任何一個組織都禁不起他的背叛。

尼爾朝他走來,把廣播轉回新聞台。他們正好聽見那段新聞不像結論的最後一句話。目前仍不能確定攻擊者的動機為何。當然,每件犯行都有動機。但我們沒辦法只靠動機決定一個人是否有罪,是嗎?再說,怎麼樣才算是確定了犯罪動機?是不確定、還是我們不願意相信?為什麼這麼多人願意相信一位十三歲的維羅納少女願意為愛而死,卻不願意相信一名沮喪、憤怒的美國前海軍陸戰隊員不屬於一個龐大的暗殺總統陰謀之中?

在尼爾挾著淡薄但足夠誠實的酒意向他坦承自己的家庭悲劇後,他們討論的就是這些問題。當天稍早,他首次讓擁有物理學位的年輕男友見證了逆轉機器,因此那天晚上的表白是極其難懂、又極其難以應對的。他模糊地記得尼爾描述這如何調校了他曾經質疑過的科學原則,以及對自由意志與道德責任的連結提出的挑戰。他清楚地記得的是,在他們被關門的酒吧趕到外頭的公園後,在他懷裡迎著晚風醒酒的尼爾對他說,他最厭惡那枚炸彈的地方其實不是父母的早逝,甚至也不是這種暴力的死亡方式,而是他們的生命如何被硬是轉化為一種帶有國族意義的殉道,具有被公開紀念的價值。他理應私人的哀悼被強迫地分享,他的身分從「摯愛的克萊兒與大衛的兒子」成為了「恐怖攻擊受害者家屬」。

「遇見你之前,我不只一次想過,這一切曾經是可以避免的嗎?你看,遇見你之後,我發現這是可能的。問題只在於是否有人已經那麼做過了。問題只在於誰足夠自大到為整個世界做出他認為是正確的那件事。你覺得我可以。你相信我做得到。」尼爾在環著自己的手臂中轉過身,以清醒得不像是在酒吧待過午夜的雙眼看著他的戀人,「這是我為什麼愛你的原因。」

所以,他是那種說得出愛的原因的人。尼爾在那個晚上,同時向一名其實還不足熟稔的男人與自己揭露了關於他的這項事實。在那之前,他其實並不以為愛擁有什麼原因。至少他從這名倏地拉近彼此距離的男人身上找不出這樣的東西。尼爾不時會忍不住思索,自己到底做了什麼讓對方如此義無反顧地愛他。像是對方在首次性愛中激烈地珍惜他的方式,像是對方在每次體能訓練後為他按摩肌肉的耐性。像是一個改動廣播電台的很爛的藉口,像是一場前來保護自己的秘密逆行。

「我還沒完全原諒你。」尼爾說。

「我知道。」他的男友從音響前起身,走回窗邊來牽住他的手,身體依然保持著讓夏季溫熱的風得以自由通行的空間。只不過現在一點風也沒有。尼爾跨步向前,抬起另一隻手緊緊地抱住男友的肩膀及後頸,將臉頰壓在對方耳側說,「昨天,我以為你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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