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riting Note No.8】

【Writing Note No.8】

硬殼筆記本
圖感謝 L23-1 德喬中

  遞過來的菸在他拒絕後收了回去,艾利斯提看著德喬走到稍遠的角落、點煙、吐出白霧,他在意識到前腳步已經跟了上去,正當期待對方會吐出前往世界盡頭的船隻穿過前一個煙圈時,德喬放下香菸與他交談:「艾利斯提,你的傷沒大礙吧?」

  「沒事,只是被劃到了。」艾利斯提聞言仔細檢查自己的傷,看起來應該不深,手臂上的血色也開始變乾、轉黑,他向附近的醫療人員要來一罐瓶裝水和乾淨的毛巾,便開始將手擦乾淨。「德喬先生沒事嗎?剛剛看您們在保全那邊。」而且他不記得對方手上有什麼殺傷力高的武器。

  「我猜我不論是在哪裡都還滿幸運的。」德喬沒有看著他,墨鏡底下的眼睛不知道停留在哪裡。「老弟,你覺得我們現在在哪裡?一個他媽的時空縫隙裡?」

  「我想這樣解釋也不算錯。」淺色的毛巾隨著他的動作逐漸染紅,艾利斯提認真地點點頭。「可以把這裡看成時空中的一個交匯處,只要找到方法『所有』人都可以來這裡購物。」

  他又往毛巾上倒了一些水,將多餘的擠到附近一個垃圾桶裡,正抬起頭把毛巾重新翻面對折時他發現德喬一臉「你這傢伙怎麼那麼沒幽默感」的複雜表情看著自己。

  「呃,您不知道嗎?」他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兩人可能有認知上的差距。「我以為您跟里昂先生已經互相確認,才跟我一樣會與馬修他們一起行動。」

  「老弟,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您跟里昂先生聊天時沒有兩個人認知不同的時候嗎?」如果進來時兩個人是待在一起,也有可能從同一個世界來嗎?艾利斯提在腦中向自己提問。「我的意思是不管那是多大或多小的差異——不好意思,我要酒精和紗布。」

  他攔下一名抱著許多藥品、正要衝回前面支援的鎮民,等領著東西回來才繼續剛剛的話題:「以我們——我和馬修他們兩個——的狀況來說,在我的認知裡『馬修』是與我同住兩年的同事與室友,但『這裡的』馬修,以前完全沒見過我,然後卡蘿——」他將毛巾放到一邊打開小瓶酒精,深呼吸一口氣後往傷口倒下去。「嘶,該死的——她說我是她叔叔。」

  他稍微暫停手上的動作,等待痛楚緩和時,一名頭戴奇異鳥頭套的鎮民在他們附近躊躇停下,最後他交給德喬兩片消炎止痛藥片,在老男人和他揮了揮手致意後又安靜地走遠了。

  「所以你是在說,現在在我身邊的里昂不是我認識的里昂?」德喬往旁邊吐了口菸,能從語氣聽得出他並不喜歡這個說法。

  「有可能、幹。」他把髒話咬在臼齒下才終於將整條傷口都消毒過,艾利斯提單手轉上酒精瓶蓋,看了看那幾塊紗布和一小捲繃帶後放棄動作,等下馬修回來還是請他幫忙好好包紮吧。「我們想這應該可以用最近很流行的『平行世界』概念解釋這件事,商場裡的每個人都可能來自宇宙歷史十分不同的地方。」

  「有了這個基礎,我覺得什麼都不奇怪了。」

  「里昂就是里昂,不論從他媽的哪個狗屎宇宙來都一樣。」德喬不在乎般地哼了一聲,他把藥片包裝對折,一片交給艾利斯提,墨鏡後的眼睛持續觀察手指間的煙霧緩緩上升。「那麼你說,馬修、卡蘿,他們在這裡多久了?」

  「馬修五⋯⋯加上最近大概快半年了,卡蘿說她來了快一年。」艾利斯提接過藥片、就著剩下的水吞下去,他有些驚訝於德喬對於里昂的評論。「可能是我遇到的差太多,所以沒辦法像您這樣想。」

  又或者他在自己沒發現——不,他怎麼可能會沒有發現呢,建築於瘋狂上的新鮮感與刺激,他最清楚知道自己是怎麼樣的人,在今天之前對於「能夠」來到這裡確實感覺過一絲隱晦的喜悅,這之中包含了他與馬修與卡蘿之間的關係。

  所以他把「它」放在特別的位置,讓「他們」與「他們」遠遠在心裡分開。

  「您對里昂先生真的很信任。」他在突如其來的罪惡感中反省並輕輕嘆氣說。

  「那是當然。擁有能夠全心信賴的對象是個他媽的什麼也比不上的感覺。」德喬眼尾的紋路因為眼睛彎曲而擠成一團,調笑的語氣中帶著鼓勵的意味。「我不會告訴你這有多麼容易做到,你總得先試試看。除非你害怕回去之後見不到他們傷心?」

  傷心嗎?也許吧。

  僅僅過了兩個星期,他還沒辦法預想無盡頭等待的那一天到來時自己會有什麼感覺,但確實並不認為他們踏出商場時會在同一個地方。

  法則運作的基礎簡單的連人類都可以理解,也許在未來某天——在他們做對所有選擇後的某天——與馬修和卡蘿談起一段回憶時,他們會用困惑的表情看過來。

  「感謝您的建議。」思考的短暫沈默中艾利斯提反覆將空氣吸到上顎的後段,在最後一次緩慢的吐氣時說。「確實可以試試看。」

  「話說回來,我好像還不知道你原本是幹什麼的,老弟?和你外甥女的記憶裡一不一樣?」德喬把菸給捻熄在他隨身的菸灰袋裡說。

  「不一樣。我在倫敦郊區的威廉姆斯公寓當管理員,寫的書是恐怖故事。」他搖搖頭,繼續稍稍回憶了父母曾大略提過的家族故事:「印象裡親戚沒有法國人也沒有人姓杜.普雷,下一輩的孩子也都還不到像卡蘿那麼大的年紀。應該吧。」

  他的不確定落地時城鎮的前方傳來歡呼聲,不久後派恩透過廣播器宣布勝利的消息,然而還是沒有看見馬修或卡蘿拿著任何急救用品回來。

  「好像結束了?我去找看看他們兩個。」

  「好好地去取材吧,你不該錯過。」在艾利斯提邁開步伐,德喬又突然想起什麼叫住了他:「對了,那你在卡蘿的世界裡是幹什麼的?」

  「⋯⋯她說他寫歷史羅曼史,青少年喜歡的那種。」

  身後的老男人笑聲結束前艾里斯提就鑽進門口處歡呼的人群中,他小心護著自己受傷的手臂,幸好沒走多遠就見到一身狼狽的兩人緩緩走來。

  「怎麼回事,你們受傷了嗎?」他驚訝地上前伸出沒有受傷的手想幫忙馬修扶著卡蘿,對方只是搖搖頭將一個染血的黑色背包放在他手裡。

  「雨果、雨果.厄納斯先生他、他死了。」

  他看著馬修泛紅的黃綠色眼睛,一個沈重的窒息感落到肺裡。

  艾利斯提睡不著,他看了眼縮在沙發上休息的兩人,安靜地掀開毛毯、穿上鞋走出綠色圓形地毯的範圍。聚集在L鎮鎮門前的群眾不比剛才少多少,他們熱烈的聲音撞上耳膜都自動變成不熟悉的外語,他不怎麼在意,反正對現在來說,那些都沒有意義。

  他漫無目的地徘徊在人群外,唯一少許的刺激是馬修休息前幫忙包紮好的左手,它傳來的痛楚不斷反覆強調他並沒有資格做一個旁觀者,那層輕薄的殼漸漸裂出一條縫隙、瓦解在他面前,而那之外的景色模糊成一片黑灰凝膠狀物質,緩慢流淌一地、淹過他的小腿。

  「來把他們的殘骸移去停車場吧,放在這沒辦法重新蓋牆。」最後幾塊怪物殘肢被丟到手推車上,派恩說完便轉身領頭帶著清理大隊走出小鎮。

  艾利斯提正猶豫要不要回去再嘗試閉上眼,黑髮少年就在這時經過他面前:「阿冬。」

  「啊。」

  他在得到回應前就伸出右手搭上推車扶手,對方愣了一下後往旁邊讓開一些,一開始因為兩人不平均的施力推車差點往牆邊偏斜,但不久後他們終於抓到訣竅。

  在這段路上他們沒有像其他人一樣邊走邊閒聊,艾利斯提將自己沉在一個恐怖論壇上看過的關於停車場和一群拿火把的瘟疫醫生鬼故事裡,直到整個旅途結束、再次回到小鎮門口,才注意到少年似乎想要跟他說什麼。

  「那個、對、對不起⋯⋯我當時⋯⋯」

  「⋯⋯沒事,下次記得跑遠一點。」

  他目送少年回去休息,慢慢回到綠色圓形地毯前。

  這裡唯一該道歉的人,大概只有他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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