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en You're Gone

When You're G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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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守一真的走了,余真軒遍尋不著他的身影。


在畢業之前余真軒每天早晚繞校園三圈,他還以為裴守一會躲在某個角落,在他經過的時候,跳出來嚇他一跳,但這件事就像人們妄想中樂透一樣從沒發生過。

裴守一澈底人間蒸發了,在他消失第三個月後,余真軒開始懷疑裴守一是否真的存在,或裴守一其實只是自己意識捏造出的一個校醫角色,他越來越搞不懂了。

大學放榜,余真軒確定考上台北的大學,跟裴守一同一間學校,要是早個十年就能當裴守一的同學了,他這樣想著並露出苦笑。余真軒好想再見到裴守一一面,想當著他的面問他好多事情,有好多為什麼想知道,想問他為什麼要不告而別,想知道他現在在哪裡,過得好嗎,有沒有想過他,最後一個問題他放在心裡,不說。

高中的最後一個暑假無所事事,余真軒閒得發慌,心裡空蕩蕩的。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和衝動,他整理好行李、帶上必需品,跨上停在家門前的那台單車,他決定去找裴守一,余真軒對裴守一在哪裡完全沒有頭緒,但總感覺能找到的,他知道他就在某處,可能又把自己封閉進真空包裝裡,等著自己找到他。

余真軒帶著他的家當,從群山環繞的山坡溜下,沿著西部海岸公路一直踩著踏板,沿途張望尋找裴守一的蹤跡,他想著要如何才能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那個身影,這機率簡直太低了像功率等於零的白工,他還是在心底暗自希望裴守一今天會出門,拜託讓他遇到,一次就好。


余真軒就這樣踩過一個又一個城市,各式各樣的身影映入他眼裡又轉瞬消逝,他有時睡在警察局前面搭的帳篷裡、有時睡在寺廟的香客大樓,三餐在便利商店解決,特意繞進每個不會經過的學校,但現在是暑假,學校宛若空城,他想見到的人總是不在那裡,但他不會放棄,這是裴守一教他的。

踩踏的日子過去了一週,余真軒已經來到島嶼最南端。也許裴守一在東部某個愜意小鎮的海邊沙灘上,等著他。


余真軒繼續踩著踏板,最南端的強勁風勢幾乎要把他吹得倒退嚕,連一步也完全無法前進,他像在天空中飛翔卻正巧遇到強勁逆風的鳥兒,前進的動力跟自然阻力維持在一個微妙的平衡,卡在原地動彈不得。炎熱的焚風吹得他臉上的汗水挾帶淚水切線般的往後飛,他好想大叫但吶喊的聲音從喉嚨一出也全數被往後吹到不知道何處,這真的太難了。


至此余真軒意識到,自己應該先去考機車駕照才對,大失策。但他也沒錢買機車,他想到裴守一上下班騎的那台很帥氣的重機,他都還沒來得及坐上後座,裴守一就消失到不知道去哪裡了!好想他阿阿阿啊,不對,應該要生氣的才對,那傢伙到底跑到哪去了,想著想著不爭氣的眼淚又差點流下來,余真軒在單車椅上一邊被狂風吹得崩潰、一邊懷著滿腔的怒火用力往前踩和大自然對抗,終於騎過大風大雨的墾丁,繞過島嶼的角,他繼續往前行。

沿著南迴193縣道,是峰迴路轉的一路上坡,余真軒隻身在公路最邊緣緩緩而行,一旁只有車與大車呼嘯而過,剩下來的只有他獨自一人的遠征,征什麼、又要征去哪裡?

國境之南、盛夏酷暑的艷陽幾乎要把他體內的水份曬乾,他感覺氣力連帶某種情感快要流失殆盡,鼻子裡只聞得到防曬乳蒸發的味道,一眼望過去皆是相同的樹木與無盡延伸的公路,彷彿看不見盡頭。


余真軒開始和自己對話,就像他一直以來最擅長的那樣,他想起以前的時候,自己每節課都嘗試要把老師上課說的、同學間閒聊的、突然想到的趣事和裴守一分享,但每次走到保健室,看到裴守一的剎那,他就完全忘記要講什麼,在裴守一面前,余真軒就像失語的喜劇演員,他為此不得不演化出最好看的笑容,直到有次他嘗試用紙條寫下,但到保健室時他才發覺連紙條也忘了帶上。


認知到體能的極限,余真軒騎不動就下車用牽的,牽得走太久太慢就上車用騎的,在無法克服斜度的坡上雙腳使力,他聽見自己大腿尖叫、小腿在低聲哭泣的協奏曲,歷經肉體折磨與心靈耐久度的考驗,他終於連滾帶爬走到堪稱路標的壽卡派出所。


派出所裡沒有人,他請路過的觀光客幫他拍了一張照片留念,要是可以傳給裴守一就好了,才想到自己沒有他的聯絡方式,想到自己仍然一無所有。


稍作歇息,余真軒開始沿著公路平順下滑,縱然上坡虐他千百遍,下坡待他如初戀,順著風彷彿張開雙手就能起飛,要是能飛到制高點,俯瞰這座島嶼的話,是否就能知道裴守一現在的所在位置呢?


輪轉的速度越來越快,眼前一隻灰棕色的野狗突然衝出來,嚇到余真軒用全身力量按住煞車,煞車過急,他連人帶車摔出去,在空中滾了一圈才落到路旁的草叢裡,還來不及感覺到疼痛,肇事生物已在一旁對他吠個不停。


他最先感覺雙腿膝蓋一陣又麻又痛,捲上褲管才發現上頭腿上紫烏黑混雜在一起和血紅色暈成一片,傷口簡直慘不忍睹,痛到他無法憑自己的力量站起來,路旁那隻狗也放棄對他吠叫悻悻然地走了。


疼痛本讓他感到快樂,因為余真軒的痛感與裴守一是連動的,像某種生物認知獎勵實驗,按下開關就會掉下食物,但現在裴守一不見了,就算把開關用蠻力按到壞掉也不會有任何東西出現,痛就只剩下純粹的疼痛而已,再也不會有人那樣幫他擦藥,嘴上一邊冷言冷語,身體卻很誠實地關心他,想到這裡止不住的疼痛又像寄生植物般攀上心頭。

算了,都不要了,他說了再也不見,余真軒放棄掙扎,任直立人的尊嚴如落葉散落一地,他變回手足無措的三歲小孩,不在乎面子、只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再也沒有媽媽會叫他閉嘴、可以慢慢哭到開心為止,不知情的人路過可能會以為此人被搶劫或遭遇什麼重大變故,誰在乎,爛死了,他邊抹去臉上抹不完的眼淚邊想,爛死了這世界。


太陽的位置往下移了角度,不知道用眼淚灌溉草叢、和地面親密接觸的時間究竟過了多久,一台路過的貨卡停了下來,車主打開車門走至他面前,問他需不需要幫忙,余真軒點頭,這次他沒有咬人。


余真軒連人帶車被載去鄰近城市的醫院,好險他有記得帶健保卡,他不記得在那躺了多久,只想到在看清楚主治醫生頸上掛的名牌後,在病房裡睡得很安穩。等到要出院時發現醫療費已被結清,而他的破腳踏車完好如初,好端端的停在醫院門口,等著他。

余真軒用所剩不多的錢買了火車票,牽著伴他一路的腳踏車,一起移動到下個城市,用另一種方式,不放棄的,繼續走下去。

他把車停在住宿地,徒步走到東部的海岸,一眼望去,岸上只徒留岩石與漂流木,沒有想像中裴守一躺著曬日光浴的沙灘,還是比地理課本上的風景好看上千萬倍,寧靜又壯闊得令人屏息。


碧海與藍天連成一線,湛藍的海水從海平面延伸至眼前海浪的波折,浪打過來的聲音伴隨在耳邊,帶走腳下的細沙又再次將其回沖,一切都美得沒有道理。

海水打上他腳上尚未痊癒的傷口,鹽分酸澀又腐蝕的疼痛,讓余真軒感覺自己活著。他想起讀過的那首詩〈下輩子〉「做你的海/就不在意你有沒有岸」


他看著藍得超越解析度,不可思議純淨透澈的海,想起保健室裡裴守一乾淨無雜質的眼睛,余真軒覺得裴守一經歷過很多他無法想像的事,他也從來不曾開口訴說,就像眼前這片海一樣靜默而逕自運作著,裴守一這輩子是他的海嗎?


自己是否在還沒意識到的時候,就差點溺死於其中,直到海浪把他打回岸上,才驚覺自己不是用雙腿交換聲音的美人魚,而是人人懼怕的尼斯湖水怪,也無法生存在海裡。會不會其實他才是裴守一生命裡的石頭,永遠成不了岸,承受不住風化與侵蝕,最終化為細沙,任人踐踏。

他好像有點懂裴守一選擇離開的理由了,但又彷彿還是不懂,余真軒隨手撿起腳邊一顆小石頭向遠方扔去,望向它噗通噗通跳進海裡,想著這個世紀之謎,他還有一生的時間可以慢慢解。





*偷推一下春艷《人間蒸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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