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rd
「歡迎光臨──!」
「打擾了。」
「不好意思啊,我這位『哥哥』干涉妳們姊妹聚會那麼長時間。」
兩天一夜的法國之行如期展開。她抵達和Nassir約定的咖啡廳時,Nassir似乎已經到一陣子了,端著個瓷杯正與意外出現的邢雲相談甚歡。雖然Nassir平時一副吊兒郎當不務正業的模樣、隔三差五踩病患地雷騷擾病患,但面對外人醫德一項不落,何況他肯定是希望她親口向邢雲說明自身情況的,因此她便安心地將所有注意力放在許久未見的邢雲上頭。
十一年過去,邢雲早已完全長開,出落成一位美麗端雅的女性,透著中國血脈大家閨秀的氣質與法國當地內化過後的清冷、挾著刻板印象中的隨興和浪漫,好比秋季吹落枝葉的風。果然實際見面才會有「啊,她真的長大了」的實感,這大概也是直到現在科技仍未取代人類社會的原因之一吧。
「小雲姊姊,妳怎麼來了?」她就這麼行雲流水地走上前並開口詢問,殊不知對方愣了一會後,竟幾乎要從椅子上跳起來,轉過頭滿臉驚恐地以亟欲將脖子折成一百八十度角的氣勢、扒著椅背仰望著她。
Nassir八成從她經過落地窗時就看見了,坐在對面老神在在,狀似漫不經心地查看自己的電子設備;她聽見耳畔傳來細微的「滴」聲,明白對方啟動了眼鏡上的監控系統。監控系統配有篩查功能,如果被判定為「與心理治療無關」的資訊將會被自動過濾,監控者自然也不會收集到該類訊息;但假使碰上生理、心理狀態或者非常私密的話題,被監控者有權強行中止監控、對她來說即摘下眼鏡,系統會自動轉為待機狀態,期間無法讀取任何資料。
「我相信妳的判斷,」行前Nassir這麼說道,「我們的工作也並非竊取他人隱私,妳和姊姊都不必擔心。」
「姊姊那邊我可不保證,要是她生氣了,你就自己謝罪去吧。」
「她比妳通情達理得多。」
「這點我承認。」
「──莉莉!?」這聲驚呼活像掐準了監控開啟的時機,她還沒來得及判斷巧合抑或被察覺到了什麼,邢雲就站起身來將她摟進懷中,「真是的,到了怎麼不跟Clarke先生講一下呢?妳真的好高啊,嚇著我了。」
於是她把雙腿往左右張開,邢雲便咯咯地笑了。
「好啦,大長腿,我們走吧!」
今天應該是Nassir和邢雲第一次見面,想來他倆在咖啡廳聊得挺不錯(當然也不排除可能是謊稱為遠房表親的緣故),一路上邢雲對Nassir可以說是毫無芥蒂。他們逛了許多只有當地人才知道的景點,小花園、小樹林、有古典氣息的街巷、風燭殘年的舊書攤;邢雲向來對她的模特兒事業相當關注、哪個品牌更新了她穿哪幾件衣服的型錄邢雲比她還清楚,他們去了幾間服飾店互相挑選衣服(不得不說邢雲的品味連一般人看了也會搖頭嘆息,今天能穿得那麼和諧應該有很大一部份出自同居人搭配抑或當初直接購入的整套),順便公開處刑了她的照片。他們也去了位於巴黎知名的時尚博物館,全球各國千百年來的時尚歷史令她目不轉睛,她在荷蘭區中毫不意外地看見外公的名姓,佔地不大,過去的十幾套作品,公開過的、未公開過的、未完成的,手稿、設計工具、裁縫剪刀,連同《傷痕》赤裸裸地在投影幕上循環播放;Nassir走到她身旁,她笑著指了指過分逼真的畫面,「正好,我們明天要去看實體秀呢,你先來預習預習。」
「這些就是妳童年拚死守護的東西嗎?」
「雖然起步得晚,但任何人都無法否認,他確實是個天才。」
「親愛的,妳現在在想什麼?」
「……那把剪刀做得可真精緻,是吧?啊,你當時也不在。」
當時大家都被年紀所蒙蔽了。沒有人和我站在一塊兒,沒有人。
Nassir沉默了。邢雲大概在荷蘭區轉了一圈,走過來挽住她的手臂,「莉莉,妳外公真的好厲害,這套《傷痕》太美了……之前Vane跟我提過,就像神遺留於世的饋贈。」
「嗯。」
「要是他能再活久一些該有多好。」
她下意識看向Nassir,卻發現他的視線似乎從未移開過。那終究是她讀不懂的表情,但比起分析她的精神狀況,他或許更希望能親口制止邢雲的發言。
沒事的,她已經習慣了。只要真相始終是那冰山一角,人們便總會爭先恐後地同情失去外公的可憐孩子,並為離開人間的又一名英才感到嘆惋。
直到現在,她也守護著這些東西啊。
「嗯。要是能再多留下一些作品就好了。」
這次她也這麼回答了。
Nassir訂了附近的旅館,禮貌性地在分別前閒聊了幾句後便先行離去。邢雲牽著她的手進門,Servane迎接了她們(她是邢雲的同居人,似乎大學時期就開始同居了,視訊中偶爾會出現她的身影,久而久之也成了不錯的朋友)。他們交換著給了彼此擁抱和親吻,這是她和Servane第一次正式見面,對方輕抓她的肩膀認認真真、從頭到腳看了一輪又一輪,彷彿在看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那般親切。
「等我一下喔。把這裡當自己家吧。」邢雲向她交代了幾句後,便推著Servane的背進了房間。再出來時對方已換上簡單的居家服,輕手輕腳地關上房門,「我先讓Vane睡了,她今天還上班呢,明天妳們多聊聊,她可想見妳了。」她邊說邊從冰箱裡拿出兩罐飲料,「有酒精的可以嗎?」
「可以。」
她們面對面坐在餐桌前,邢雲拉開了易拉罐拉環,細微的氣泡聲滋滋作響。
「莉莉,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妳問。」
「妳和Clarke先生是什麼關係?」
「……」
「我沒有要冒犯Clarke先生的意思喔,Clarke先生是個好人,氣質且溫柔,知識也很豐富,是位很有魅力的男士。」
「……千萬別在他面前誇他,他會得意忘形的。」這些應該會被系統判定為廢話吧。她深吸了口氣,雙手扶在眼鏡上好一陣子,終究沒有將其摘下。這種時候絕對不能感情用事,否則就毀了此行目的之一了。
她是來讓這條支線有個結尾的。
「Nassir……是我的心理醫生。十二歲那年,我親手殺死了我的外公。」
這個故事很長很長,起始於有記憶以來外公的長期家暴。她敘說外公如何對待她的身體以及《傷痕》的靈感來源,即便醫學進步,在癒合過程中仍免不了可怖的瘡疤和日漸惡化的心理壓迫。這件事講述的次數屈指可數,厭惡與排斥總讓語句有些支離,邢雲握著她的手,她磕磕絆絆好不容易才勉強吐露了七成。
後來她上了法庭、進了收容機構,Nassir原本是那裡的心理醫生,服務對象還有一位名為Jantien的女性、現在仍在接受診療,是她相當親密的朋友。兩年後她回到老家,在家中蘋果園幫忙時偶然被似乎小有名氣的攝影師拍下,照片意外引來現在經紀公司的關注,她也因此正式踏入時尚界;簽約後她前往公司本部所處的英國進行培訓,培訓久了索性定居。今年她收到軍事學校的邀請函並入學就讀,目前算是一名國家軍人。
飲料的氣體已經揮發完了,她仰頭將所有液體一飲而盡。「這就是我隱瞞妳的一切──放心吧,這點酒精濃度反而能使我清醒。很抱歉瞞了妳那麼久,我沒有不信任妳,只是……」
「莉莉,我可以抱抱妳嗎?」
「嗯。」
她只是不希望那些藝術品因家庭內部糾紛受到非議甚至撻伐,不希望任何人同情她或者將她視為殺人魔,她害怕親近的人們因此離她而去,更害怕流言傳播最終連自己的信仰也拋棄自己──她已經付出太多,又有誰能替神明抵償?
在尚未出現轉圜餘地前,她都是孑然一身。
「莉莉。」沉默了一陣後,邢雲喚她。
「嗯?」
「我啊,要結婚了。和Vane。」
「終於定下來了?恭喜。」
「妳早就看出來了?」
「五感全失才看不出來。」
「……真是的,什麼都瞞不過妳。」
稍微鬆開手,邢雲突然彎下身,雙掌輕輕捧起她的臉。
「莉莉,妳也一定、一定要幸福……不,妳一定會幸福。」
莉莉,請妳成為這世上最幸福的人。
妳也是,小雲姊姊。
第二天下午,她和Nassir告別了小倆口,提前來到時裝秀會場。這是由外公的幾位徒弟共同策劃、為紀念外公而舉辦的時裝秀,活動中除了將公開經後世修復並完整的幾套設計作品,最令人趨之若鶩的,莫過於《傷痕》系列實體的首度亮相。她曾被那些舅舅阿姨多次邀請作為閉幕模特兒、穿上《傷痕》最細緻最鮮豔的禮服,縱然百般拒絕仍拿到了兩張VIP門票,說什麼也要讓她這個如今也踏足時尚圈的外孫女親自鑑識他們的學習成果。
她一身潔白盛裝出席,挽著Nassir的手在開場前一刻、名利交際尾聲走進會場。座位在第一排最醒目的位置,抬首似乎就能和所有觀眾對上眼。
「昨晚跟姊姊聊得如何?」
「她請我當她婚禮的伴娘。」
「妳答應了。」
「嗯。如果你覺得坐這裡難受就離開吧,我和他們講一下就好。」
「我是妳的心理醫生。」
「你不是我的監護人。」
「那我換種說法吧。」
Nassir很少這麼認真地看她,上回大概還是六年前第一次晤談。只見他緩緩啟唇,下一秒聲音便被淹沒在如雷的掌聲中。
時裝秀開始了。設計師是Appelhof,來自荷蘭,英年早逝的天才。